【文璞·春夏】稻草垛(小說)
村后是一片紅色丘坡。
有一面山坡,光禿禿的,遠遠看去,連根雜草也沒有。每年到了晚稻收割回來,稻草曬干了,就會忽然間長出十幾個稻草垛。圓圓地,高高地,壘得異常整齊,舒爽。那是生產(chǎn)隊上備下牛過冬的飼料與墊欄的。生產(chǎn)隊上每年壘稻草垛,肯定少不了“稻草垛”?!暗静荻狻笔且粋€漢子的外號,意謂他長得像個“稻草垛”,龐大得沒法形容。其實,他的名字叫夏。
“稻草垛”不僅僅稻草垛壘得好,在生產(chǎn)隊上犁耙耕耖都是一把好手。到了夏天,他只穿一條短褲,全身上下曬得古銅色。黃昏到河道里洗澡,脫了短褲,就短褲下的那片肉白晰一點。“稻草垛”整天樂哈樂哈的。沒人看見過他流過淚。那一年的冬天,他堂哥去世了,他號啕大哭。全七里岙人才知道那大山一般的漢子內心也是柔軟的。
他與堂哥感情深。
他與堂哥三四歲時常在老宅子的院子里,在皎潔的月色下,對著墻壁,看著自己投在墻上的影子,跳著滑稽的舞。影子就在墻壁上快樂地舞蹈著。他的父親,堂哥的父親,坐在院子里,笑罵著他們。
堂哥去世的那天晚上抓住他的手,流著淚,看著他。嫂子單薄的影子投在后面漆黑的墻上。哥的長子馬春七歲,夾在他們中間。
哥要他照顧好孤兒寡母。煤油燈下,他的影子在后面墻上點一下頭。
他隨著一支砍柴隊伍進山打柴。側身的影子也跟著爬山涉水,越過十五里地的山路,爬到了高山上。他下山的時候,柴擔的影子像小山一樣地向下移。他一擔柴有三百來斤。他坐在泉眼旁喘口氣時,對同伴說,他十七歲到二十里外的煤窯里挑回了五百斤的煤。同伴都認定他是條漢子。
他一擔柴丟到院子里,大著嗓門喚嫂子過來,拿一半過去。他老婆沉下臉,嘟噥了句。他吼了句,老婆大氣不敢出。他個性很粗暴,老婆第二句話出來,他巴掌就會跟過去。
隊上分糧食,他將嫂子家的糧食先挑回家。嫂子的手伸出來象扇柄一樣地單薄。
那年夏天,他躺在院子里的石板上,哼哼哈哈地與一起乘涼的鄉(xiāng)親說著自己的英雄氣概。嫂子帶著馬春到他跟前。馬春的影子已經(jīng)長過嫂子了。嫂子說:“谷豐啊,俺有途考上高中了,可家里沒一分錢,怎辦?”
“怎辦?讀啊,我先墊著?!彼Q起光著膀子的身子,沖屋里的女人嚷,給嫂子三十塊錢。
馬春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悶在家里不出門。他哼一聲笑了,在當院里沖著屋里喊,種田一樣吃飯,娶老婆,生孩子,沒啥。
馬春成了山里握鋤頭的莊稼漢子,見了他前一個叔,后一聲叔地叫。鄉(xiāng)親都說這孩子識禮,懂事。他呵一聲樂。他也常常教訓馬春,有時將馬春罵得眼淚汪汪的。
馬春膽子小,不敢隨大伙外出謀生。他將馬春罵到背上行李,出了門,才在后面壓低聲音叮囑一聲:“到外面機靈點!”
馬春嗯一聲,低著頭慢慢地走遠了,走出了村莊。他扭身,對站在身后門扇陰影里的嫂子說,春天早晚要變成夏天的。
孩子們越走越遠了。將錢寄回家,他計劃著將老宅拆了,給嫂子一人蓋了一座大宅子。兩家人就兩個院子。似乎一下子將兩家人的心隔開了。嫂子那邊一個人,他這邊兩個人。嫂子身子單薄,他總擔心嫂子。嫂子卻說,她好著呢。現(xiàn)在日子好著呢。她兒子在城里買了房,要她進城去。她不去,就呆在家里。嫂子說,你也悠著點,畢竟六十出頭的人了。他哼一聲笑,說,現(xiàn)在不用上山打柴了,要是上山打柴,還可以打兩百來斤。正說著,他感到肚子里有點隱痛,就忍一忍。忍一忍就過去了。
他忍到第三天,忍不住了,趕到縣人民醫(yī)院,檢查后,醫(yī)師說肝里有什么毛病,平時酒喝多了。他哈哈一樂,這人活一輩子,連酒也不喝,還有啥意思?醫(yī)師要他住院。他不想住院。妻子與嫂子在一旁嘮叨著,還是聽醫(yī)師的吧。
嫂子給兒子打了電話,馬春要娘將電話給叔。他接過電話,侄兒在電話中吩咐他住好的病房,休息好一點,別擔心錢的事。
他沒忍住淚水,他一輩子節(jié)儉,這一回那就破費一點,爭取早點出院,也是省下錢。
他住進了單人病房,晚上躺在病房床上,感覺自己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天麻麻亮,他習慣起來上馬桶。走向衛(wèi)生間,頭一暈,眼前一黑,倒了下去。他聽到人的聲音時,已經(jīng)在手術臺上了。
他是后來才知道,隔壁病房里的人發(fā)現(xiàn)他那天快七點鐘了,門還沒有開,就推門看看,可門只能推開一條縫,發(fā)現(xiàn)他倒在了地上,便呼來了醫(yī)師。醫(yī)務人員將他到送到搶救室,卻需要家屬簽字。馬春一大早已經(jīng)趕到醫(yī)院,提起筆就要簽字,說不能耽擱了。醫(yī)師查清馬春不是他的直系親屬,不肯讓他簽。馬春大哭,給醫(yī)師下了跪,說,我叔的事,我擔得了責,一切后果,我會承擔的。我哥、姐他們遠著呢,還在回來的路上。我嬸子暫時還不知變故呢。
手術不能再等了。醫(yī)院領導同意讓馬春簽了字。走下手術臺,命保住了,但雙眼瞎了。他的肺也不好,雙腿行走也不方便。醫(yī)師繃著臉叮囑,以后不能喝酒,也不能抽煙。
這樣活著,還有啥意思?他悶著頭想。
醫(yī)師說,還好手術及時,否則搶救回來也是一個植物人。與植物人相比,你已經(jīng)很幸運了!
很幸運了?他搖搖頭,在自己的黑暗中,回味著陽光下的風景。
他記得自己一輩子,連個感冒好像也沒有過,就倒下了,怎么就一身的?。楷F(xiàn)在活在漆黑一片的世界里,像稻草垛散了,連影子都看不見,還有啥意思?
馬春到他床邊,握著他的手,叫道:“叔,沒事,你好好養(yǎng)著。”
他嗯了聲,摸摸馬春的手,心里忽然亮堂起來。他回味起堂哥曾說,人這一輩子也像一年四季,從春到夏,從夏到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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