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護(hù)花使者】故鄉(xiāng)的月亮(散文)
(一)
老家拆遷之后,我和大多數(shù)藕岸人一樣,把安置地選在了村后的蟠龍山上。新居落成,還未入住,鄰居老五打來電話說,馬路已做到門前,該回來看看了。于是,我趁著天色尚早,獨(dú)自上了一趟蟠龍。
我家的新房子坐落在新村的正中央,西側(cè)緊鄰山頂公園,遠(yuǎn)處山下便是藕岸舊址。我在三樓的西南角留了一個30平米的書房,開了一扇大窗,依窗而立,就能望見老家溪邊的那棵柳樹,想起村莊原先的那副模樣。
老五很好客,一定要留我吃完晚飯才能走,還說:“你我門對門,就是一家人”。當(dāng)年擇地的時候,他是10號鬮,我是16號鬮,在那一期的近百個地塊中,兩家的挑選余地都很大。他自己選完后,站在警戒線外觀望,見我在工作人員的多次催促之下還舉棋不定,便大聲喊:“選44號地塊,就在我前面,那里開闊,能看到藕岸!”就這樣,我和老五做了鄰居。
從老五家出來,天色已晚。彎彎的月亮就像一艘潔白的小船,靜靜地停泊在稀疏的樹杈枝上,照著老五,也照著夜歸的人。行走在下山的路上,想起了曾經(jīng)的藕岸,兒時的伙伴,心中有了隱隱作痛?;蛟S老五也是一個念舊的人,放不下老家,離不開藕岸,但蟠龍終究不是我們曾經(jīng)的故鄉(xiāng)。
(二)
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那些夏日的夜晚,奶奶端坐在文昌閣的大石頭上,望著月亮,搖著蒲扇,輕聲教我吟唱《月亮婆婆》的情形?!霸铝疗牌牛瑲⒅恍垸Z,雄鵝腳,分給爹,雄鵝腸,分給娘……”,這是我童年時期學(xué)到的第一首兒歌,也是人生旅途中懂得的第一個道理。我是奶奶的長孫,更是全家的寶貝。飯桌上為我煎個雞蛋,加點(diǎn)小菜,也是常有的事,但我從不獨(dú)占。即便是大人從外面帶回來的一個桔子、一根棒冰,我也要與大家分享。奶奶識字不多,卻用特別形象的方式為我開智啟蒙,給我上了人生第一課。
等我稍稍長大,奶奶又教了我一首新的童謠:“月亮叮當(dāng),大伯小叔上學(xué)堂,學(xué)堂公,捉相公,相公矮,捉只蟹……”。我很好奇,問奶奶:“什么是學(xué)堂?”奶奶說,學(xué)堂是小孩讀書學(xué)本領(lǐng)的地方……這首動聽的《月亮叮當(dāng)》,讓我消除了心中的不安,從容地走進(jìn)了幼兒園。奶奶常說,字是有菩薩管著的,不可糟蹋。寫過的本子從來不許我亂丟,稍有過錯,定受重罰。對文字的敬畏,對先生的尊重,這些從小就形成,影響我一生的求學(xué)態(tài)度,與早年奶奶對我的精心培養(yǎng),有著很大的關(guān)系。
幾年之后,當(dāng)我能帶著小妹一起朗誦《艷歌》的時候,奶奶病倒了。記得奶奶離開的那個晚上,月兒特別亮,沒有一絲風(fēng)?!澳隙饭す纳?,北斗吹笙竽。姮娥垂明珰,織女奉瑛琚?!惫蛟陟`前背完這古詩,還未起身,小妹就說:“奶奶沒有死,只是飛去天上做嫦娥了”。一句童言,聽哭了在場的所有人。是的,在我和小妹的心里,天上的月亮就是我們的奶奶。
(三)
老家的村邊有條小溪,引水的古甽橫貫全村。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生產(chǎn)隊(duì)解散,農(nóng)田承包到戶,每到雙搶季節(jié),白天的灌溉用水就顯得較為緊張。我當(dāng)時正讀初中,幫不上大忙,去自家田里放水的任務(wù)自然就落到了我的身上?;锇槿趾臀沂青従?,兩家的稻田也連在一起。三胖說:“白天輪不到,那就晚上去”。還再三交代,出門放田水,別忘了帶上手電和竹簍。
山村的夏夜格外迷人,月兒離我很近,星星卻跑得很遠(yuǎn),藍(lán)黑藍(lán)黑的天空,宛如一塊剛出染坊的大紗巾,清澈透明,還閃著銀光。田野上,蛙聲陣陣,像似正在舉辦的一場音樂盛會,流暢飄逸的聲響,令人心曠神怡。三胖打開缺口,堵上水渠,示意我不用管了。三胖說:“兩家的田埂我早就挖通了,只要一家的田里有水,另外一家的稻田肯定也有水”。村里有個規(guī)矩,田水放滿后,必須及時封上出水口,以免浪費(fèi)甽水,影響他人。等待的時光有些漫長,三胖說,那就去小溪里捉點(diǎn)蝦吧。
越過沙堤,穿過竹林,來到小溪邊上,脫掉鞋子,赤腳踏進(jìn)水里。把手電咬在嘴上,騰出雙手,在一尺來深的水中尋找目標(biāo)。夜晚的河蝦傻得可愛,手指大小的軀干上長著一雙長長的鉗子,眼睛卻紅得發(fā)亮。別看它們有十幾對附肢,在水中不停地?fù)軇又?,但在手電筒的照射下,它們只會后退。只要一手在前面?qū)趕,一手擋住后路,慢慢靠近,輕輕一捏,就能抓住它們。等到放田水放好,河蝦也裝了半竹簍。
本以為三胖是我的好兄弟,定會守在老家一輩子,他的身上體現(xiàn)著家鄉(xiāng)人特有的精神品質(zhì),是我心中的依靠??上У氖牵殖赡旰?,入贅?biāo)l(xiāng),去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從此,我每次回老家,見到的月亮便不再圓,我知道,缺的那一角,就是三胖兄弟。
(四)
珍珍與我同齡,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還坐過一張桌子。我讀高二那年,因病休學(xué)在家,很少出門。暑假的時候,公社操場放露天電影,只不過當(dāng)時村口的木橋剛剛被洪水沖毀,還沒有修復(fù),去看電影就得涉水過河。母親說:“你呆在家里太久了,出去走走也好?!庇谑?,我們幾個伙伴約在一起,趁著天色未暗便出了村。
回家的時候,光腳過小溪,珍珍走在我身后。行至水中央,她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還把手電掉進(jìn)了水里。“阿軍,快拉我一下!”珍珍急切的叫喊讓我停住了腳步。轉(zhuǎn)身過去,沒有絲毫猶豫,我便抓住了她的手。此時,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映襯著夜空的星光燦爛。風(fēng)兒吹彎了月牙,吹散了云朵,也吹起了我心中的漣漪。珍珍說:“你牽了我的手,就得對我好?!?br />
沒過多久,珍珍便把她的錄音機(jī)給了我,說是病休久了,怕我的英語會落下。后來,珍珍自己兩次高考都沒成功。我拿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那天,珍珍哭成了淚人。問她為什么,她說替我高興。只是后來,沒有了故事。在我畢業(yè)前夕,收到了珍珍的一封來信:“如果你是藕岸天空中的那輪月亮,我便是離你最近的那顆星星……”
月光如舊,珍珍卻成了他人的新娘。
(五)
歷史的車輪無力阻擋,延續(xù)了八百多年的藕岸古村,終究還是成了回憶。面對家園消逝,親朋飄零,物非人也非,心中有著無限感慨。離不開的是老家,忘不了的是故鄉(xiāng)。然而,“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br />
夜未央,清風(fēng)涼,道路漫長。站在舊村的渡口,回望蟠龍,山上燈火闌珊,繁星點(diǎn)點(diǎn),明月正當(dāng)空。舊去新來,把往事記在心里,放手前行,才會迎來嶄新的未來。
(原創(chuàng)首發(fā))
(2023年5月16日,寫于新昌棣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