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盲人說書(散文)
閑暇之余,遇一天氣晴朗之日,去一朋友家串門,走過車水馬龍寬敞大街,往右一拐,進(jìn)入一狹窄且短的小街,小街兩旁布滿了各種做買賣的小商鋪,其中有一家極為普通的商鋪,為盲人按摩所。每每路過此地時,便能看到一些盲人進(jìn)進(jìn)出出,偶爾坐在商鋪門前聊天。看到盲人按摩,便會聯(lián)想到盲人說書。說到盲人說書,我的思緒不由自主地便回歸家鄉(xiāng),回歸童年。那盲人說書的情景象一幕幕電影似地閃現(xiàn)在我的腦際,總是揮之不去。
我的家鄉(xiāng)在太行山的上黨地區(qū)一個較大的縣城,在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縣城有一條狹長繁華的老街,街的北端有一座鼓樓,為磚木結(jié)構(gòu),頂部為重檐形式,內(nèi)有樓梯可盤旋而上。檐上覆蓋有深綠色琉璃瓦,樓內(nèi)貼金彩繪,畫棟雕梁,顯得很是古樸典雅,老街兩旁,店鋪林立,逛街的人們總是熙熙攘攘,熱鬧非凡。這個縣城,按照地理位置劃分為城東、城西、城南、城北四個大隊。在城南大隊的主要街道上,有一家掛有招牌的盲人福利院,在狹長的院落里,有老舊的南北房屋十多間,住有二十多個盲人,他們分為幾個小組,經(jīng)常相互牽引著外出,在城里或鄉(xiāng)村,走街串巷,為人們說書。
我們家住的距盲人福利院不遠(yuǎn),那里經(jīng)常傳出二胡、琵琶等樂器擊打的聲音,并伴隨著男男女女的說書聲,逗引的我們這些經(jīng)不起誘惑的頑皮孩童,在放學(xué)間隙或節(jié)假日,經(jīng)常跑進(jìn)盲人福利院里,湊熱鬧,看盲人的說書訓(xùn)練。人們大都對盲人不太了解,總認(rèn)為他們是孤獨(dú)的,沉默寡言的,不善言談。其實(shí)不然,只要你踏進(jìn)盲人福利院里,看到的卻是另外一番天地。
曾記得,一個星期天下午,福利院里又想起了樂器聲和說書聲,我們幾個頑皮孩子,不約而同地跑進(jìn)福利院。只見有十多個盲人,在院子里,圍坐在一起,手里有拿二胡或板胡的,有拿琵琶或三弦的,還有拿鑼鼓梆子或竹板的,主要說書人,手里拿一塊“驚堂木”。每人跟前放有一本盲文書,書上盡是突出的各種點(diǎn)點(diǎn)組成的盲人字符,密密麻麻的,對我們頑童而言,似天書一般。這一群盲人,在一個明眼人的指導(dǎo)下,各種樂器齊鳴,咚咚鏘鏘,吱吱呀呀。一陣樂曲過后,盲人說書隊的隊長,一個三十多歲精干利落的男盲人,把手里拿的“驚堂木”朝桌子上猛地一擊,便開始說書。這盲人群里有兩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其中有個女盲人,一米六三,身材苗條,長相俊美,也是說書的主要臺柱子。大家都稱她為美娘子。那個男盲人說了一段書后,便停下,只見那個美娘子,將手中的“驚堂木”往桌子上猛地一擊,“砰”的一聲響后,便開始連說帶唱起來。大約一個時辰后,指揮的明眼人宣布,今天訓(xùn)練到此結(jié)束,大家自由活動吧。
一群盲人,放下手中樂器,開始說笑起來,打打鬧鬧,嘻嘻哈哈,你拽我一下,我拉你一下,甚是熱鬧。還有個年紀(jì)比較大的盲人,竟講起了男女間的葷故事。逗的一群盲人還有我們這些孩童,都“哈哈哈”地樂起來。靠近那個美娘子坐的有一個四十多歲的男盲人,旁若無人地打情罵俏,嬉皮笑臉地逗弄美娘子。并快速地把手伸向美娘子的胸部,一下子就抓住了美娘子胸部那塊隆起的誘人部位。抓的真準(zhǔn),明眼人也難比。盲人,雖看不見光明,但其他感官部位的敏感度與判斷力,要超過常人數(shù)倍。那美娘子也不甘示弱,伸出手打開男盲人的手,快速摸向男盲人的褲襠,猛地一下子抓住那東西不放,那男盲人“哎呀、哎呀”地叫換起來。旁邊的盲人們問道:“怎么了?叫喚啥呀?蛋疼了?”我們這些頑皮孩童笑的是前俯后仰,大聲喊道:“抓住了,抓住了。”旁邊的盲人問道:“抓住了,孩子們,抓住什么了?”我們這些孩童說:“抓住公雞了。使勁抓。”旁邊的盲人們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說道:“抓住公雞了,怎么聽不見公雞叫喚呀?”有一頑童說道:“不是公雞,是狗雞雞?!迸赃吤と苏f:“一會公雞,一會狗雞雞,也弄不清你們這些娃娃說的啥?!蹦莻€男盲人呲牙咧嘴地還在那里叫喚。頑童們又起哄道:“拽下來,放了炮?!迸赃叢恢榈拿と藗冋f:“拽什么?又不過年,放啥炮?”正在熱鬧著,只聽那個盲人隊長大聲說道:“美娘子,走,回家。”這美娘子抓褲襠的手才放開,那個男盲人不叫喚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站起來,摸索著向廁所方向去了。很快地,美娘子找到隊長男人,兩個人微笑著,手拉著手,回到他們甜蜜的盲人夫妻之家。
真是,常人有常人的活法,盲人有盲人的樂趣。
盲人福利院,實(shí)質(zhì)上就是一個盲人說書院。
那個年代,人們對失去光明之人一般不叫盲人,大都是直白地稱呼“瞎子”,因此盲人說書,人們也就直白地叫“瞎子說書”。稱“瞎子”,似乎對失去光明之人不尊重,因此,隨著社會發(fā)展,時代進(jìn)步,漸漸地,人們便對“瞎子”的稱呼變?yōu)槊と恕?稍谀莻€年代,說“瞎子說書”并不具有貶義。我也是后來才改為叫盲人的。
盲人說書,是時代的產(chǎn)物,在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以前特別盛行。那個年代,科學(xué)技術(shù)比較落后,老百姓生活比較貧窮,正常人,有時也填不飽肚子。何況那些失去光明的盲人,生活更為艱難。為了生計,盲人利用自己的特長,怎么也要混口飯吃。眼睛看不到,感官來彌補(bǔ),雖盲人失去了視力,但感官功能卻強(qiáng)于常人。因此,盲人的謀生手段特別強(qiáng),有算命的,有唱戲的,有說書的等等。他們混跡于城市鄉(xiāng)村,流浪于街頭巷尾,吃個飽肚掙點(diǎn)錢,說個樂趣買雙鞋。那個年代,娛樂設(shè)施缺乏,生活品味單調(diào),特別在那窮鄉(xiāng)僻壤的鄉(xiāng)村,沒有自來水也沒有電,夜晚來臨,村民們早早地吹滅煤油燈,夫妻兩個鉆進(jìn)昨天還沒疊的被窩里,親親熱熱,卿卿我我,關(guān)門造人,這就是最大的樂趣。因此,那些人家的孩子都是十來八個,一窩一群的。幸虧當(dāng)初還有個盲人說書,適當(dāng)調(diào)劑一下生活,要不然,那特生猛生就泛濫成災(zāi)了。扯的有點(diǎn)遠(yuǎn)了,還是回歸正題吧。盲人說書,怎么說,也為那個年代單調(diào)無聊枯燥乏味的業(yè)余生活,增添了不少樂趣。也可以夸張地說,溫情了時代,熱鬧了歲月。盲人說書是時代的必然選擇,無論是縣城,還是在鄉(xiāng)村,人們婚喪嫁娶、小孩滿月、老人過壽、蓋房上梁等一些老百姓認(rèn)為的大事,經(jīng)濟(jì)條件稍好一點(diǎn)的,便要請盲人說書。生產(chǎn)大隊小隊也經(jīng)常請來盲人說書。這樣做,可謂一舉兩得,既為人們帶來了歡樂,也為自己增添了光彩。
那時候,村里趕集以及一些大事,不僅有盲人說書,還有戲班子來唱戲,可戲班子價格比較高,一般人請不起。盲人說書,也就是管個飯,給個十來八塊錢,可謂是物美價廉。因此,請盲人說書,也非易事。因請的人多,說書的少。特別在逢年過節(jié)和吉利日子,你就須提前到福利院排隊預(yù)約。人們一請,便是三天。
那個年代,沒有手機(jī)網(wǎng)絡(luò),通訊工具缺乏,傳播信息,主要靠的是生產(chǎn)大隊的廣播以及人們的一張嘴。大多時候,廣播也是沒有的,也沒有什么告示或通知。那里說書,誰家說書,我們孩童與做家務(wù)活計的女人們得知信息最早,傳播最快。
春天里,桃花紅,杏花白,百花盛開,群芳爭艷。盲人說書又要與其它的文化娛樂活動爭鳴了。一天,我們放學(xué)回家。相約的幾個頑童路過福利院門口時,聽說,今天晚上在頭道街四隊說書。很快,頑童們與女人們的嘴便成了喇叭,“今天晚上,瞎子在頭道街說書了。”“頭道街瞎子說書了?!辈怀鲆粋€時辰,小喇叭,大喇叭,一傳十,十傳百,大多數(shù)人們便知曉了。
晚飯后,愛聽說書的人們,扶老攜幼,有的拿著小板凳,有的在路上撿兩塊半頭磚當(dāng)?shù)首?,早早地來到說書場地,搶占有利位置。我們這些頑童們來的更早,在說書場地跑來跑去玩耍。說書場地設(shè)在街上的一塊比較大的空地上,那時候,汽車極少,也沒有什么影響交通一說。場地上,街面墻壁上掛有兩盞汽燈,一片通明瓦亮。靠墻擺放有六把椅子,兩張長桌。長桌前,坐滿了人群,黑壓壓一片。后面也站立了許多人。對面街道院落的矮墻上,也坐了十多個青少年。還有不少頑童,爬上了臨近的幾棵大槐樹上,在枝杈上面悠哉悠哉地坐著。說書場上,少說,也有數(shù)百人。盲人們還在百姓家里吃派飯,還沒有來。臨近八點(diǎn)時分,一個明眼人在前面引領(lǐng)著,后面跟著六個盲人,其中有一個亮人眼球的俊俏女人,就是那個叫美娘子的,盲人隊長的媳婦。這六個盲人,身上背著二胡、板胡、三弦、鑼鼓等樂器,有的拿棍子拉拽著,有的拉著前面盲人的衣服,排成一行,向說書場地走來,分別落坐在六把椅子上,便開始吱吱呀呀地調(diào)試樂器。
晚上八時,滿天星斗伴著半個月亮,月亮的銀光撒在大地。天氣真好,說書開始。只見那個精干的盲人隊長手拿“驚堂木”,朝桌子上“啪、啪、啪”猛地拍了三下,說書場鴉雀無聲了,只見盲人隊長大聲說道:“各位大爺大叔大娘大嬸們,大哥大姐兄弟妹妹們,我們今天來說書,大家是聽文還是聽武,聽葷還是聽素。”下面人們便亂哄哄地嚷了起來,有說聽文的,有說聽武的,有說聽葷的,有說聽素的,眾說不一。說書的一般說的古書較多,也有現(xiàn)代的,還有神話的等。有《四郎探母》、《呼延慶打擂》、《西游記》、《封神演義》、《西廂記》、《楊家將》、《七俠五義》、《五女興唐傳》《谷子好》、《會親家》等等,葷素都有,幾個月下來,不會重樣。
盲人隊長見人們?nèi)鲁梢黄?,又“啪”地拍了一下“驚堂木”。旁邊一個盲人用二胡調(diào)皮地拉出“你想聽什么?嗯?!钡穆曇簦藗兌肌肮毙ζ饋?。在人群中,有人說,要聽《瓦崗寨》,有人說,要聽《西廂記》。男人們說,要聽《小八義》,女人們說,要聽《金鐲玉環(huán)記》,頑童們說,要聽《西游記》……那盲人又用二胡拉出“你說東,他說西,眾口難調(diào)。”的聲音。人們又是鼓掌又是笑。隨后,六個盲人手中的鑼鼓、二胡、琵琶等樂器有節(jié)奏地敲打吹拉起來。不一會,鑼鼓停了,二胡也低到微弱的聲音。盲人隊長說道:“諸位,請聽我說,老年他愛聽三國戲,少年他愛聽響馬傳,老太太愛聽賢良女,大嫂子愛聽揪著胡子打公公。一人難趁百人意,一堵墻難擋八面風(fēng),一桿槍難敵百萬兵……我們今天給你們說的是,梁山伯與祝英臺……話說,在中國古代,有這么一對才子佳人……”人們掌聲四起,叫好聲不斷。天上的半個月亮也笑的咧開了嘴巴,數(shù)不清的星星也樂的不斷眨眼。
樂器又吹拉敲打起來,一段美妙音樂過后。
盲人隊長扮作梁山伯說唱道:“你在長亭自做媒,說道家有小九妹,既然九妹就是你,你為何又許馬文才?”
俊俏的美娘子懷抱琵琶,扮作祝英臺說唱道:“梁兄呀,難道小妹心意尚不知,我豈愿嫁與馬文才?!?br />
梁山伯說唱道:“賢妹呀,我與你山盟海誓情意在,我心中只有你祝英臺。你父親做主許馬家,你就應(yīng)該把親事退?!?br />
祝英臺說唱道:“我也曾千方百計把親退,我也曾拒絕馬家聘和媒?!?br />
……
這盲人夫妻兩個,一個為梁山伯,一個為祝英臺,一會說,一會唱,說的是惟妙惟肖,唱的是優(yōu)美動人,配合的是天衣無縫。每逢說唱到動情之處,便眉飛色舞,喜笑顏開。說唱到傷心之處,便捶胸頓足,聲淚俱下。
這六個盲人,一鼓作氣,說了兩個時辰后,要暫停休息一會,喝點(diǎn)水,喘喘氣。
圍觀的人們?nèi)氯碌溃骸皝矶稳澋?。”其中有一個五十多歲的盲藝人,端起大碗,“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大口水后,擠眉弄眼地問道:“下面有政府當(dāng)官的嗎?”人們回道:“沒有。”這盲人又問道:“有大隊干部嗎?”人們又回道:“沒有?!边@盲人清了清嗓子,說道:“那我來個小段子,好不好?”人們鼓掌歡迎,起哄道:“好。好。”這盲人說道:“話說,從前,在紫禁城里,有一位老公公,家有萬貫錢財,養(yǎng)了三個兒子,娶了三個兒媳婦。有一天,老公公想把家產(chǎn)分給三個兒子。三個兒媳婦為了討好公公,多要點(diǎn)財產(chǎn),搔首弄姿地來到老公公面前。大媳婦喜笑顏開地抱住老公公的腰,二媳婦故作媚態(tài)地抱住老公公的腿,三媳婦一看,沒有地方抱了,想了想,羞人答答地抱住了老公公的紅蘿卜……”再說到后面,不能再寫了。一般人說不出的葷話,竟讓這盲人給直白地說了出來,引逗的人們笑彎了腰。
“你這個瞎老頭子,說書歸說書,你在這里瞎侃什么呀?你也不看看,下面坐的男女老少都有,小娃娃們就坐了一大片,你這死不要臉的瞎老頭子,只顧自己嘴上快活,也不注意影響,真是個老不要臉的……”突然,有一個穿著中山裝有一些干部模樣的中年人站起來,對那個五十多歲的盲藝人訓(xùn)侃了一頓。
霎時間,那個五十多歲的盲藝人臉色一沉,縮回了嘴巴,不再言語了。臺上臺下,也鴉雀無聲了。
休息十多分鐘后,樂器又開始響起,說書又開始了。那鑼鼓聲、二胡聲、說書聲、歌唱聲、聲聲入耳。圍觀的人們,有喜歡聽唱的,有喜歡聽說的,有喜歡聽拉二胡的,真是會聽的聽門道,不會聽的湊熱鬧。盲人感官靈敏豐富,大都有奇思妙想,幽默風(fēng)趣,在說書過程中,插科打諢,有時來一個小插曲,吊一吊人們的胃口。有時,還會掀起一個小高潮來。鏗鏘有力的鑼鼓聲,優(yōu)美動聽的音樂聲,朗朗上口的說唱聲,還有人們的拍掌聲、歡呼聲、叫好聲,這聲那聲匯集在一起,滋潤了人們的心田,豐富了人們的生活,打破了沉寂的夜空,紅火了縣城的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