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譜族譜是闊人的事業(yè)，只有闊人才有家譜族譜。過去的闊人有家譜族譜，現(xiàn)在的闊人要么已經(jīng)做了家譜族譜，要么正在做家譜族譜，要么正準備做家譜族譜；將來的闊人，也還會有家譜族譜。人闊了，就有家譜族譜。故趙四爺、錢秀才，他們有家譜族譜；混混阿Q，就不能有家譜族譜。這就像上祖墳山，是有條件的，要有錢，要有聲望，最好要當“官”，才能上家譜族譜；要活了六十以上，至少六十歲，才能上祖墳山；否則，就是“小老人”抬的，只能另謀“賤”地，以葬“賤”軀，以此避免帶去晦氣，侮沒了“富貴”“長壽”“多子”的祖宗，并破壞了家族“興盛”的“風水”。
　　 改革開放前，很少聽到說家譜族譜，要是聽說，最多都只是偶爾聽說而已，但多是為少惹麻煩，減少被斗爭被批判，而迫于無奈悄悄放一把火，被焚毀了的嘆息。改革開放后，談家譜族譜的逐漸多了起來，而且方興未艾，同時就出現(xiàn)了修家譜族譜之風，而世紀百年前后，成為高潮，就僅我身邊來看，十之八九都修了家譜族譜。我也裹挾著，被多次問及家譜族譜，并因自家沒有，而常被反問，我們一大族人，我又有文化，咋不修一部家譜族譜？看來，家譜族譜，是應世運而興衰；世興，則大涉其津，大肆修撰；世衰，則付之一炬，惟恐避之不及。雖說當下，還算不上真正的盛世，但家譜族譜，卻早已是一個繞不開的問題；我若再不談談，似乎我也快成了一個問題。
　　 家譜族譜其它的問題，我不知道，但那帶共同性的弊端，我倒略知一二，那就是：非要去找個牛逼大人物，最好是皇帝，最孬也要是個大文人，寫將進去，來給自己當老祖宗；同時，我就從未聽說，姓秦的將秦檜，寫上家譜族譜，認作老祖宗；姓康的將康生，認作老祖宗，寫進家譜族譜?？瞪x現(xiàn)在最近，也就三四十年的功夫，是肯定有其后人，但避躲還來不及嘞，誰還會將其寫將進去，以自取其辱；秦檜呢，早一千年了，秦家正高興天長日久查無對證，誰還會在家譜族譜這光宗耀祖的“偉大”事業(yè)上，冒天下之大不韙，而認作老祖宗，自給一張潔白的闊臉，抹上鍋肚臍上的“黑”啊。眼下，出了個“漢奸”余茂春，其母校永川中學果斷將其名字，從歷年高考狀元石碑上，“哐當”一下鏟去，鏟得干干凈凈，了無痕跡；其家族則緊急召開族務大會，憤怒聲討，并開除其族籍，驅(qū)逐出家譜族譜。幸好，此“余”非我同族，乃是重慶永川之“余”；且聽說，連永川之“余”都不是嘞，其出生在安徽壽縣，只是自小跟父母到重慶生活長大而已；這才徹底撇清干系，與我川南老“余”，并無半毛錢的瓜葛。
　　 我老家同族的人眾多，大小兩百來口，但都如我一樣，既非有錢闊人，又非當官闊人——官中最大者，都只出過一個大集體時的生產(chǎn)隊長，被謔為煙窩頭兒的那種，所以就暫時還未重修，或正準備修家譜族譜。再說，即使要充闊人，也還輪不到我，因我既不是長房長孫，又非徹徹底底的幺老輩；我上面族中的哥哥們，少說也有十來人——這也是我每當無論是在族內(nèi)還是在族外，偶遇這個繞不過去的話題的巧妙回答——唉，少找麻煩，少找虱子在腦殼上咬，才是正著。但我也曾好像聽說，原先我們也曾闊過，還不是一般的闊，故此而曾有過家譜族譜，在某長輩的手里，可我反正是沒親眼見過，就權當沒有的吧；同時我也不想某哥，要動修家譜族譜的念想，并付諸行動，從而給我戴頂高帽，把我這個所謂的知識分子，拉進其中，去弄那吃力不討好的撈什子來著；但這只是我一廂情愿，而不切合實際的偶爾亂想罷了，因林子大了啥鳥都有，而況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長兄們早已你不服我我不服你，所以誰還敢本非闊人，連其它小事都難于擺平，而來牽這個本來就不能擺平的，所謂家譜族譜的頭呢。
　　 者夫我姓“余”，我們家族是“鐵改余”，據(jù)說是成吉思汗、鐵木真的子孫。都好幾年了，我曾遇到一個年輕人——正吃長飯，小小年紀，二十來歲，就是被稱之為二縣政府的發(fā)改局的實職副科副局長了；小伙跟我同姓，但不是我們這里的“余”，而是成都的“余”；一見面，他就高興地曰了感嘆號，而不是說了句號；他眉飛色舞地道：“我們鐵改余，可是黃金家族??！”那語氣，好像他就是“小皇太子”，而我則是“叔伯貴臣”；我不由皺了好幾下眉，連帶眼皮都跳將起來；但好在只過了兩三秒鐘，猛喝了一杯小酒，我的眼皮終于“謙虛”地停止了跳動，這才省卻了我去街上，找副貼著的對聯(lián)，做“賊”樣，趁人不備，趕緊悄無聲息地，撕下一小截紅紙來，陰著就粘貼在眼皮上，以鎮(zhèn)住眼皮跳而帶來的若許不爽的麻煩；這全因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黃金家族”，而膽子又太小，被嚇得著實不輕的緣故啊。
　　 我被嚇得眼皮無端跳將起來，主要因我這個“鐵改余”，主要源于一個傳說，而非什么“黃金家族”。這個故事說，在大海邊有一“九舉一進士”鐵姓人家，那九個兒子一個女兒，將辭世的鐵老漢葬進海中，應驗了陰陽先生的話，那里三年后果真長出了鐵樹一株，十年后鐵樹開花；眼看大富大貴，就要如期而至，卻因沒守住十年不能趕街的讖言，而在只差一天，就進城趕街，而讓做夢夢到在這一天會有“十條白龍”來城游玩的太守，定要看看“龍”之真實面目，故此遭到官兵追殺，導致兄弟姊妹十人跑散，獨老大老二逃命來到一大河邊，被一條大紅金魚托負過河，而才跟魚姓的“鐵改余”。所以，我這個布衣“鐵改余”，就自然讓那成都“黃金家族余”，直接嚇傻，而只想去尋紅紙，粘眼皮以鎮(zhèn)邪跳，但幸虧那天菩薩供得高，而最終免去差點腦殼一昏，就當上了“皇親”的“天大麻煩”。
　　 后來，我以一村小老師考調(diào)進機關后，我所處單位對門的政府辦，也有一位與我年歲相仿的同姓“鐵改余”。我現(xiàn)在都記不得了他的大名，只記得大家都叫他“余小四”；唉，反正就是我家的“老四”嘛。我與他第一次相遇，他就喊家門，并作自我介紹。從介紹來看，當真是一筆不能寫出兩個“余”字的。過了幾天，他就送來很厚很厚的、一大本精裝的，外地“余”姓搞的族譜，說是讓我翻翻，并多多提提意見。我后來也誠心地翻了翻，畢竟我也姓“余”，這可是我老余家的“族譜”啊?？梢环?，就讓人失望，令我大跌眼鏡，除“鐵改余”“九舉一進士”等這微小的兩處相同外，與我所知就猶若天書了。鐵木真也好，成吉思汗也罷，都說我們余姓是其子孫，這都不說了；可那彩印著的穿明王朝、大清朝服裝的若干的牛逼大官——下面的文字全都注明，他們都是我們余姓某代某代的老祖宗——這樣“公”，那樣“公”的——但都讓我左看右看、橫看豎看，還是瞇著眼睛看，抑或摘掉眼鏡看，也沒從紙上的彩色像上看出——哪怕就是半顆米那么來著的，就是我的老祖宗的味兒來；不但沒有，反倒令我懷疑起來，這些穿著官服的曾經(jīng)的闊人，會不會就是追殺我的真正的祖宗的——那些曾經(jīng)做過無數(shù)的殺人放火，也很難說的——那些闊人啊——啊，既是這樣地難說，就不接著說，而趕緊“逃跑”，并掉轉筆鋒，接著說下面的一句話：
　　 千萬別亂認這些牛逼的大人物，曾經(jīng)的不知道的闊人，給我們當老祖宗啊！我們只是小老百姓一個！
　　 從這件事以后，我在回老家時，總給我爹一房的侄兒、侄孫們講，要他們低調(diào)點，回到現(xiàn)實中來，記住“鐵改余”就行，千萬不要動不動，就到處大喊大叫“我們是成吉思汗、鐵木真的子孫”；更不要去外面將他人的什么“黃金家族”，也給忽倫還不吞棗地，就給搬將回來，而要做“小小皇太子”。這實在丟人得很！唉，我們現(xiàn)在要辦個事，就是低下身板，求爺爺告奶奶，都沒門路，連批點屋基地，也辦得愁眉苦臉，心中直罵娘——唉，假設果真成吉思汗、鐵木真，就是我們的老祖宗，那現(xiàn)在這種情況，與老祖宗相比，不是一代不如一代，老祖宗在天上，我們在“地獄”么？這說起就汗顏齒冷得很！故此，我們能記住我們這姓，是“鐵改余”來的，也就真的行了?？捎幸稽c，則必須記住，并且做到：“一定要知道我爹是誰，我媽是誰，爹是哪里的人，媽是哪里的人；也就是說，要時時刻刻都要清楚明白，自己的父族和自己的母族。除此之外，作為長輩的我，別無要求?！?
　　 我父親是從下面壩塘，隔到上面高場壩的，所以我有兩個公兩個婆。隔，是同姓；抱，是外姓；但實質(zhì)都一樣。與我父親親生的弟兄共五個，我父親排行老四。也許就因這一“隔”吧，我同父異母的大哥，有一次對我說：“兄弟，你說那話是對的。上面高場壩的，說我們是下面壩塘的；下面壩塘的，說我們是上面高場壩的。老的親生的五弟兄，其他四家都給了家譜，就我家沒給；老二伯硬是做得出來得很！”說這話這時，大哥都老了，都七十了，才有了如此的感嘆；也直到這時，我才真正明白：我原來的聽說，我們哪點只是曾經(jīng)有——就是現(xiàn)在都有，只是我爹被這么一“隔”，就才沒有了家譜族譜?？磥?，這不僅是闊與不闊，所能全部概括得了的。唉，再見，家譜族譜；沒有就沒有吧。但我欣慰的是，我爹這一房，雖沒家譜族譜，可我是我們這個大小有兩百來口的老余家的第一考學校考出去的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師生，我的女兒是我們老余家的第一個本科生，我的親侄孫女，也就是我大哥的孫女，是老余家第一個研究生。我不是闊人，家譜族譜，沒有就沒有——沒有也不會影響我繼續(xù)姓“余”，只要我知道我的父族和母族，就強過我知道我這“余”是“鐵改余”，更強過所謂長輩們，因我爹的一“隔”，就分彼此，而不給的家譜族譜；更何況，我不需什么家譜族譜，我都能講清楚我為什么姓“余”，而不是姓其他的什么！
　　 解放前，如果一旦有錢，做了闊人，不光有這件修家譜族譜的事，還有一件最風光無限的事，那就是：建祠堂。建祠堂最為牛逼，最光宗耀祖，遠邇聞名。祠堂，伴隨著共和國的成立，被沒收充公，以作它用，如做學堂，作政府辦公地等，而被消滅。但現(xiàn)在，就是我們小地方，祠堂的確有借尸還魂的，比如：某祠堂就是借給村人有個文化場所而還的魂；情卻不過，我就曾幫這祠堂的一位八十老翁，擬過這樣的文化祠堂講話，而成了祠堂死灰復燃的“幫兇”?？磥?，是應警惕祠堂，死灰復燃的。
　　 這需警惕！當然還包括亂認祖宗的，家譜族譜！
　　 （作者注：此文系原創(chuà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