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公無渡河,公竟渡河?。ㄉ⑽模?
一
飛機落地的那一刻,心緒竟然靜如止水、毫無波瀾。
一霎降落超重的觸感,一聲機輪著地的震動,機翼便在風中呼嘯著,跟著機身向前滑動,漸行漸緩,終于停了下來。瞥向窗外,天上似晴非晴的蒙蒙灰空,遠處一望無垠的杳杳曠原,這便是天府之國了。也還是不禁心念微微一動:這一把總算是穩(wěn)了。
曾經無數(shù)次幻想過飛機降落在東土故國時那種該有的如釋重負、得償所愿的興奮與歡呼,就該像是電影《金陵十三釵》末尾里一般的場景與心境:一輛破敗不堪的卡車滿載著一群驚恐莫名的人,通過重重盤查、越過道道關卡,終于駛上離開南京的荒郊公路,絕塵而去。搖晃不定的鏡頭,隨著眾人起落驚疑的心,跟著泥濘坎坷的路上顛簸歪斜的汽車緩緩向前。遠處黯淡沉郁的天空里,終于放出一道昏黃的晴光,透過臟亂模糊的車窗斜斜地照在每個人的臉上。無邊的沉默與壓抑也絲毫掩飾不住那種逃出地獄、劫后余生的安慰與快意。
也曾三番五次地夢到過自己就像那電影里的人一樣走向希望與光明的那種勝利的歡欣。或從浦東機場出來信步走到黃浦江邊,看著星星眨著細眼,吹著路人吹過的晚風,稠人廣眾的孤寂中更增一分無牽無掛的自由?;驈陌自茩C場直達縣里小城,走在暮雨初收、行人散盡的街頭,看著遠山如黛的剪影里的裊裊炊煙。或不知何時已然抵鄉(xiāng),跨過古橋流水、轉到垂柳岸邊,聽著人家庭院里久違的鄉(xiāng)語土音,說不盡的愜意安然……
佛曰,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換得今生的一次擦肩。想我這大概也算是過去五百次的夢縈才換得如今毒疫肆虐、瘴癘橫行的時局下一次順利的回歸吧?;厥浊皦m歲月、放眼當前路途,這前后境況的云泥之判,這夢已圓就的功成之喜,本該在心底掀起澎湃如浪的振奮,理應有舉臂高呼、撫膺長嘆的雀躍。
多少個日日月月的朝思暮想、魂牽夢繞,終于走出異域那萬恨千愁的僻鄉(xiāng)惡土,回到祖國這心心念念的山河大地!
可當此之際,起落架駐穩(wěn)、行李艙開啟,航站樓便在眼前,我竟還一動不動地端坐原位,一切渾如未見。睡眼惺忪、面色不改,血流常速、心率如舊。還是先前羈留東非的模樣,好似沒心沒肺,從來不喜不悲。出奇地鎮(zhèn)定,滿臉的淡然。
我不知該如何去形容這種死水般的平靜。隨著眾人走出艙門,吸著不溫不涼的空氣,放眼看去只是被航站樓半圍著的停機坪上橫豎參差地散落著些擺渡車、客機,遠處看不清邊際的天像籠著一層陰霾。沒有天高地闊、浩氣長舒的豪壯,也沒有藍天白云、和風麗日的靜美。不是冷雨淅瀝、夜涼如水的彳亍,也不是人山人海、一人一路的落寞。
我不知該怎樣去解釋這種悲歡無感的心緒。究竟是激動過度、物極而反乃至歸于沉寂的無聲勝有聲的別樣歡欣,還是大道自然、返璞歸真的回首燈火闌珊處的高重境界,又或是屢受壓抑、幾經銷磨、熱血殆盡后的槁木死灰般的麻木不仁?;蛟S很難純粹單一地去描述去解讀這風平浪靜的外表下實則也毫無暗流洶涌的內心,這久歷劫灰、一朝得道后的寵辱不驚的死寂。
二
而拋開此刻不談,回想近段時間的歷程與心緒來,雖無大起大落的驟變,卻也不全是無悲無喜的靜默。大概也還未達那燈火闌珊的第三重境界,也還不足以稱作行尸走肉般的寂滅。還記得四月的第二天凌晨,恍惚間得知回程的機票已然訂在了下月的三號,而后時空一轉便真的到了家鄉(xiāng),還滿心歡喜地踏遍街頭巷尾,尋訪闊別多年的知舊紅顏。無盡的稱心快意尚未消受十足,竟被一聲雞叫啼破了高原長夜,定過神來始知方才那不過南柯一夢。燈火已然闌珊,夜色尚未散盡,似乎便能透過窗簾看到庭中莖葉蕭疏、因風搖曳的芭蕉的瘦影,聽到屋頂?shù)温溟荛g、碎聲細語的露珠的哭泣,再于這四月初至的時分想起稼軒那“滿眼不堪三月暮,舉頭已覺千山綠”的詞句,霎時間片刻溫暖的內心變得茫然若失,教人好生惆悵、幾欲墮淚。此時若說沒有絲毫悲傷,那便只是飲淚裝歡、自欺欺人的違心之語。因此也就寫隨即填了闕小令,題為“歸夢”,調寄《鷓鴣天》,詞曰:
依舊殘宵風露寒,且憑魂夢到江南。
桃花開遍三山雪,燕子歸來四月天。
循舊路,覓知言,可惜燈火已闌珊。
鳳凰飄盡深紅色,綠了芭蕉又一年。
或許是在最寂靜、最清冷的黑夜中,內心對悲傷與欣喜的感知才最敏感、最深切、最真實、最細微吧。也恰恰就在那當日下午,在施工現(xiàn)場,突然得知中轉航班開放、項目部已然開始著手訂票的消息。那一刻的心情就如同久旱逢甘霖,翹首以盼、壓抑許久之后終于得以瞬間釋放,血液沸騰、心跳加速,都快些與身旁的同僚擊掌高呼、彈冠相慶了。于是就搶著時間在手機沒電關機之前,再用前韻,重賦新詞:
辜負冰輪幾度圓,待教埋骨瘴江邊。
千回百轉無窮路,一日三秋多少年。
拋熱血,洗蠻煙,而今應唱大風還。
落花終有重開季,好是人間四月天。
真正的喜悅終究是難以平復、無法掩飾的,就像是在夜色降臨后下班歸來時,坐著皮卡穿過燈火昏黃、喧闐不減的小鎮(zhèn)街道,走過料場轉過峰巒,驀然看到一輪又大又亮的圓月從山后躍出,如出水芙蓉般明凈無瑕、如白練懸河般清輝皎皎,那種能讓人萬慮齊除、開顏一笑的驚喜,雖然短暫、微妙,卻真的是發(fā)自肺腑、形于面色、盡可名狀、無法抑制。
行程既定,慶喜之余,更多的是對自我防護的風險焦慮、對檢測關隘的流程惶恐。一向肆無忌憚地出入在茶館酒肆內外、放浪形骸地混跡于當?shù)貏诠ぶg,從無得失之患、從無安危之慮的我,自那之后便步步為營、如履薄冰,加強防疫、律己責人,生怕影響雙陰檢測、綠碼發(fā)放、健康申報等一系列登機流程。若因一著不慎而功虧一簣,與歸途失之交臂,那當真是恨海難填、悔之無及。往日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無所畏的淡然,這時只剩了滿心的惴惴不安。即便臨近登機之期,有朋友相詢何時可歸時,我也總推說一切皆非定數(shù),不可斷言。如此毫不張揚的作答,也算是一種以保守祈禱的方式幻想著留存好運、護佑功成的心理慰藉吧。同時也是想保持原本低調的心態(tài)設定,只因不敢去面對意外可能發(fā)生時所造成的后果,承受不了期許與現(xiàn)實的巨大落差。沒有希望,也就沒有絕望。甚至在看到后一項抗體檢測為陽的報告時,明知應無影響,只是尚未完成審核,卻也要以月考放榜、彩票開獎般刺激驚心的語調喊出“中標了,這一把涼了”的聳人聽聞的話,似乎要以此種與事實理想相悖的驚呼將后續(xù)流程中殘存的晦氣和疑慮宣泄出來、沖洗凈盡。竟想不到已然謹小慎微到了近乎迷信如此癡癲的程度。這樣一種深深的埋存于心底的憂慮,又怎能說是無悲無喜的麻木?更不必細說移民局辦理手續(xù)、拿回證件、機場等待檢測結果等種種細小的磕絆在微弱的心底印下的曲折歷程。潮起潮落、云舒云卷。直至最后等到微信通知的一聲鳴響,點開消息欄,看著網頁加載轉完一圈又一圈后閃現(xiàn)出的駐德國領事館發(fā)放的移動綠碼,那一刻才終于覺得一切四平八穩(wěn),再無變數(shù)。一聲深嘆,浩氣長舒,如釋重負。
大概是在連續(xù)幾日的等消息、走流程的起落中,已然心領神會,這喜憂交加的一路也都逃不出既定的因果。拿到德國綠碼的那一刻,后續(xù)的十余鐘頭的飛行、天府之國的降落,都已是不可動搖的必然。一切盡在掌握之中,那么落地那一刻的欣喜之情也自當是順應自然、合乎天理,在數(shù)日的醞釀中水到渠成,便不須高呼作態(tài)、不必溢于言表。歷經了多少煎熬,做足了多少準備,最后驀然回首,所念所想便在眼前,當不足為奇。如此心緒,雖不盡是燈火闌珊那般波瀾不驚的低調表達,卻也算得是脫離曾經那麻木無感的心態(tài)、揮手作別沉淪的歲月了。
三
話如此說,而再回首看那段滯留不歸、煎熬度日的時光里,不論是順理成章、因循自然的第三層境界的修煉,還是形似枯槁、行將麻木的寂滅狀態(tài)的臨近,大抵都是一個飽受滄桑、緩慢鍛造的過程。
記得一年半之前從國內休完假過來這邊時,坐著搖晃的自卸車遠涉四五百公里,星夜兼程、一路顛簸,雖不免行車勞頓,心中卻尚無半分抵觸反感之意,依舊滿懷著對未來日子的期許。抵達后所見皆是野曠天低的舒闊與和風暖日的清爽。卻也不曾料到,彼時初到的平和安恬只不過曇花一現(xiàn)?;蛟S是投入工作前夕那高原上柔風晚霞的清涼使人尚且沉湎在上個雨季連續(xù)數(shù)月的安閑自在的舒適之中,回味在過去月余國內休假的余溫當中,乃至暫忘了工作現(xiàn)場應有的那種粗獷熱烈的原始氣息,暫忘了心底深處對行業(yè)工作氛圍原就厭倦的本質。
自翌日離開營地去到現(xiàn)場之后,從此又復置身投入于群人的聒噪、機械的轟鳴中,在烈火灼心、無處可逃的驕陽下,在亙古不變、四季如一的原野上,看到手頭上冠冕堂皇、如玩泥巴的無趣工作,看到拆東補西、百般折騰的往來調度,看到對客觀變故的束手寡助、對主觀決策的探索彷徨,看到與各方勢力的無窮爭端、反復糾纏,看到捉襟見肘、遷延日月的窘迫境遇、無奈格局,看到敦促催問、人力相強的緊張焦慮、隱忍壓抑,看到千方百計、勉力求全的掙扎斡旋、費盡心機……我只覺得一切都是那樣的無聊。無聊則倦怠,倦怠則心累,心累則思歸,思歸不得則怨恨,怨恨積郁則厭世,厭世嫉俗則自棄,自棄至極則麻木,麻木不仁則寂滅。自初來之時到一日日走下去,羈留煎熬的時間愈過愈久,對現(xiàn)實的認知感悟也就愈來愈細,心態(tài)情緒的逐步沉淪也就愈陷愈深。
現(xiàn)在偶然聽到姜育恒的歌曲就還能即刻回想起轉到一工區(qū)第一天夜間的情境。昏昧的燈光下,歪歪斜斜地坐在辦公室里尚未拭盡塵灰的桌前,開著電腦隨機切播著師兄推薦的姜育恒的老歌,漫不經心地記錄著那些支離破碎、交叉重疊的施工里程段,翻找著著那雜亂無章、缺篇少頁的申請單資料,又發(fā)愣、拖延、磨耗時間。那時便已萌生倦怠之意。那時師兄尚在。自師兄走后,獨自一人面對現(xiàn)實、肩負大任,那一切抵觸反感的情緒積壓于心,便再無同人分擔。一天天地焦躁煩亂的心緒在潛滋暗長。觸目所及,皆了無趣味。終于逐漸演變?yōu)樘与x此地、遠遁他方的強烈念想,乃至于最后下定決心要義無反顧地東歸故土。再聽起當初雨季時聽過的那些歌,腦海中也還能浮現(xiàn)出當時的些許場景與情緒。在陣雨初歇的時候走進煙霧繚繞的高山深處,選址布點、采坐標測高程,雖不必親自動手,亦無旱季時節(jié)那般繁忙,卻恰恰正是因有了這番空暇才更有閑情去靜心思考、冥想,去加深逃遁的欲望、堅定回歸的念想。每每徒步跨過小橋、爬完泥濘的羊腸小道,登上峰頂之時,放眼四方,皆是重嵐疊嶂,無窮無盡。但覺山高云低,舉目東望,天地相接的地方又多被迷霧障目。還清晰地記得當時站在山巔所寫的其中一首題為“登山”的《木蘭花令》:
吹來海上風濤怒,卷起浪花千萬簇。
可惜此地好晴光,非是荊襄真故土。
天南地北知何處,還恨山頭云鎖霧。
便教登上最高峰,也礙行人千里目。
再讀來當真還是句句凝霜、字字泣血。其時心中委實難受得緊,一種思歸不得的怨恨之意仿佛便凝結在那九重云里,傾瀉在那山長水闊、天遙地遠之間。那段時間幾乎天天寫詩作詞,以抒胸臆,然文字淺薄、詞不達意,千愁萬恨終究是難以排遣。
四
從徹底下定決心逃離到如今也已過了半年有余的時光。也不知這一兩百個日夜究竟是如何一步步煎熬過來的。十月底的時候尚有降雨影響,旱季施工尚未全面開展。偶有幾日空閑,按要求寫完工作日志后,不去做其它的內業(yè)工作任務,竟要把閑情付諸筆端,生出每日寫隨筆記日志的想法來。大概也是想把欲歸不能的無奈怨憤、遙遙無期的漫長等待都排遣、消磨在這些個文字里吧。當時還一副躊躇滿志、持之以恒的樣子,準備要一天天地一直寫成厚厚的半沓日記本,還專門先寫了幾段類似序文的字句以交代其來由與意義。而今看來不覺莞爾,謄錄下來,也就那么薄薄幾頁、短短數(shù)篇:
“2020年10月23日星期五晴
記錄施工日志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若將當日發(fā)生的方方面面、點點滴滴都囊括進去,便是一整頁紙也難以盡述,乃不得不將段落行距等縮至最小。怪不得上小學時老師總批判有些人寫日記為湊字數(shù)而記流水賬,從起床到吃飯,從日出到月落。原來如此記法當真使得內容蕪雜,可以寫得形似洋洋大觀而實無真味。似我這般作施工日志,雖為詳盡卻也難逃窠臼了。
回頭細想,施工日志也無非就是些作業(yè)項目、機械設備、人員配置、生產成果、材料物資之類的東西,平鋪直敘、據(jù)實而談、略不遺缺,無主客之分、無詳略之別,本就如此刻板枯燥。其追求也不在于鮮明生動的文學意義,而是為當天之檔案記錄、施工之資料存底,這便是其價值。
類比一番,寫生活日記,又何須對流水賬進行大肆苛責批判。記錄生活、捕捉瞬間、抒寄情懷,為自己留一方可供日后回想的的天地,又何必煞費苦心地去組織框架、矯飾言辭。不是為提交作業(yè)、應付考試,亦不是要刊發(fā)流傳、面向大眾,且記記流水賬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