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離世二十年了，他那單薄瘦弱的身軀，時常板著臉，不茍言笑，挺嚴肅的樣子，仍時時在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永遠都忘記不了。
　　 大舅是一名鄉(xiāng)村小學老師，但他從沒教我一節(jié)課。小時候，隨祖母去村子拾糞的時候，在路上時常碰見大舅身穿中山裝，頭戴藏青色帽子，左上衣口袋里總是別著兩支鋼筆，騎著一輛舊的二八自行車，車把掛個公文包，早早去學校，很晚才會回來。
　　 我和大舅面對面的次數(shù)并不多，但每次見到他總有點膽怯。記憶里，見他，我最多鼓起勇氣，叫一聲：＂舅！”算是打個招呼了，然后扭身就跑掉了。
　　 大舅雖是小學校長，但在五里之外的鎮(zhèn)小學任校長，與我與我們學校沒有任何關聯(lián)。從輩分上講，我與大舅是舅甥關系，但從所處的身份來講，又是師生關系。但總覺得隔著一座山，永遠無法逾越。
　　 大舅一直在我們鄉(xiāng)中心學校任校長，直到我參加工作后不久，才調回我們村的小學任校長，一直到退休。大舅在我們村小學當校長時間并不長。他調回我們村小學任校長的原因，是因為年紀大了，每天騎自行車來回跑，有些力不從心。他調回我們村小學任校長是我回老家探親時父親親口告訴我的，關于大舅任村小學校長這段經歷，父親在他的生平簡歷也有過介紹。
　　 與大舅最后一次見面還要追溯到1999年回老家探親期間，當時母親帶著詢問地語氣說對我說:“去老家看看你大舅吧，他病了好長時間?！蹦赣H也沒說大舅得了什么病，我也沒問。
　　 定居外地，久不回家，越來越疏遠了老家的親戚。從良知角度說，既便母親不說，我也要利用回家探親的機會去看老家親戚，特別是大舅。
　　 盡管兩家以往住的太近，大舅給予我的關愛太少，但大舅畢竟是大舅。是除了父母之外我最親近的人，用農村的俗話，娘親舅大，這禮數(shù)我還是懂的。
　　 去看大舅時，正值農歷八月，是山區(qū)最美的季節(jié)，鄉(xiāng)村公路兩邊梯田如海，漣漪重重，如描如繪，如點如染，美不勝收。
　　 我?guī)е拮舆€有3歲兒子坐在去鄉(xiāng)下的班車上。一邊欣賞公路旁美景，一邊尋思著幾年沒見的大舅現(xiàn)在的樣子，是不是還是我腦海中的那個大舅？
　　 三十里的車程，在胡思亂想與窗外變化不定的景色中，說到就到。
　　 大舅家離公路邊很近，下了車走不到一百米便到，但走起來費勁，路呈低高低高之勢，先是三十多米的平路，然后又是三十多米的坡路，接著又是三十米的平路，才能讓到鋪著大青石的大門前。進大門還要邁好多個石頭砌成臺階才能進入。大舅家的房子是我見過地基砌得最高地勢也最高的房子。
　　 提著禮品剛進院子，拴在院子的黑狗狂叫，嚇得兒子往我懷里鉆，我和老婆被黑狗的氣勢怔住了，不敢繼續(xù)前行，等著屋里的人出來救急，真是一條會看門的好狗。聽見狗叫聲，大舅媽顛著個小腳從屋里出來，呵住了狗叫，狗這才夾著尾巴乖乖臥回原處，大舅媽把我們讓進屋里。
　　 大舅在炕上躺著，見我領著老婆孩子來看他，大舅吃力地裹著被子坐起來?？匆娢依掀藕秃⒆?，大舅笑著說:“日子過的真快，我記得你八七年去外地上學時還是個十七八的娃娃，一轉眼己經成家有了孩子。大舅接著問了一些工作生活方面的問題?？赡苁亲似ü蓴R得難受，又躺下，拿起煙禍邊抽煙邊同我聊。
　　 我坐在炕沿上，看著吞云吐霧的大舅，抽幾口煙，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等咳嗽停止后，又接著抽幾口，看來抽煙己成習慣，上了癮，戒不掉了。我想說，身體都這樣了，少抽些煙，對身體好，但開不了口，擔心說出來引起大舅的不滿。
　　 大舅這人我了解，你帶勸誡的口氣對他說，他絕對會不高興。他會說你，更會懟你，懟得讓你啞口無言?！袄献咏塘艘惠呑尤?，孰輕孰重，我不清楚，你在才在外面混了幾年，就來教我？”大舅兇巴巴板著臉的樣子，既便有再多的話，也只能閉口不語。何況大舅身體患病，就更不能惹他生氣，連朝夕相處的大舅媽都奈何不了他，別人就更沒資格干涉了。
　　 大舅有七個子女，三兒四女，除過表姐嫁人后不久在婆家病亡，其他子女日子過得有模有樣。大表哥當兵復員回來后，被安置在我們村小學當老師，他還曾教過一學期語文課。二表姐上了衛(wèi)校，畢業(yè)后分配在了我們鎮(zhèn)農牧站工作，表弟上了電力學校，畢業(yè)后分配在供電所。二表哥沒念成書，回家務農，兩個表妹高考落榜后待業(yè)在家，后來嫁人都嫁了好人家，算是有個好的歸宿。
　　 大舅生性耿直，做人光明磊落。當了一輩子的教師，沒有依靠自己的人脈關系把三個沒念成書的子女安排在教育系統(tǒng)，這在現(xiàn)在看來是不可思議，因為以前教育系統(tǒng)幾乎每年招工，招考，只要有高中學歷，進教育系統(tǒng)工作還是很容易的事，進小學任教，進后勤干雜工也比比皆是。但大舅還是那句老話，有本事去考學，考上了我就是砸鍋買鐵也供你上學，沒本事考不上就乖乖回家務農，心甘情愿地受苦受累，指望老子低三下四托人找工作，老子開不了那口。
　　 大舅雖是個教師，在農村屬于端鐵飯碗吃公家糧的人。但一到家，包一放，衣服一換，儼然一個十足的農民。農村男人能干的，他都能干。一大家子吃穿全在他身上扛著，他不能歇，更不能有病。他和我父親一樣，一輩子有操不完了的心。
　　 對大舅從事教師這個職業(yè)，我的印象和記憶一直是模糊的。大舅究竟是師范畢業(yè)后當教師的，還是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學，當了民辦教師若干年后轉為公辦教師，最后又當了小學校長？對于這個問題，我一直疑惑，到現(xiàn)在仍百思不得其解。但據我判斷，后一種情況可能更大。如果大舅是師范畢業(yè)，最后的級別不會是一個小學校長，而是一個中學校長或者教育局干部甚至是教育副局長之類的職務，絕不至于是一個小學校長。若論級別，小學校長連個科級干部都算不上。
　　 大舅生性倔強耿直，眼晴里揉不進一粒沙子的人。他看不慣，看不順眼的事就要說。這大概與他從事的職業(yè)有關！
　　 有一年，我和二哥，肩背擔挑往山地里送土糞，可由于背的擔挑的土糞多，在山路靠山地的一個楞檻上休息，巧被從同樣去山地的大舅看見。不知是出于憐愛還是別的緣故。只見大舅背著手，板著臉站在我倆面前，先看了看我的背兜和二哥的兩個糞筐，又看了看靠著楞檻休息的我以及扁擔搭在兩個糞筐上休息的二哥，責備我倆說:“兩個楞慫，正長身體呢！背這么多，擔這么重，壓著不長了咋辦，少背少擔一些，多跑一趟不行？能把你的腿跑斷了？”大舅懟人一貫是這樣。
　　 大舅不但對于我們這樣，對自己親兒子也是如此。
　　 有次村里辦喜事，大舅二兒子，我二表哥去隨禮，沒管住嘴喝多了，醉得一踏糊涂，被人背回家。大舅對背兒子回去的人說，你就讓他在那躺著去，背回來干啥，慫玩意兒，沒本事還逞能，見了酒就像見了爹娘似的，親近得很，別人的便宜就那么好占，喝壞了身體還不是自己遭罪。大舅嘴上這么說，心里還是心疼兒子，吩咐兒媳又是擦洗，又是喝蜂蜜水解酒。大舅是人常說的外冷內熱的那種人。
　　 大舅家距離我家非常近，也就隔著四戶人家的距離，常常大舅家有啥事我家知道，我家有啥事大舅家知道。兩家都是七個子女，年齡相仿，子女上學的年級也是相同。誰學的好誰學差彼此都心知肚明，姑舅兩家的孩子既是同班同學又是表兄弟表兄妹，在當時的學校里并不多見，彼此雖然紅過臉，但從沒打過架。
　　 大舅家不是我們村子原居民。據母親講，她是隨舅爺從五十里外的一個叫卜家岔的莊子遷來的。村里老年人都說從外面遷過來的都是因生活居住條件太差，沒法生活才選擇外遷的。不知舅爺拖家?guī)Э诘剡w來時大舅母親他們多大？對于這事我沒問過。舅爺過世時我還沒出生，舅奶倒是見過，但記不起來長啥模樣，也記不起她對我們有沒有像疼她的孫子孫女一樣疼愛。舅奶走得時侯，我也只是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只知道母親姨媽舅舅披麻戴孝，哭聲一片，并不知一個與我戚戚相關的親人走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雖然大舅家與我家住的很近，但相互走動日子的并不多。每逢父親從縣城單位回來，大舅周末學校放假時才來我家串串門，有時連飯都不吃，直接回他家去吃。至于平日里，就更少來我家。我那些表哥表姐們也是如此，去村子唯一的一眼山泉邊挑水，每天路過我家門口，也只是朝院子里瞅瞅，也很少進我家。
　　 大舅雖然住得近，對我們兄弟姐妹不是那么親近，但對我們的影響卻極其深遠。
　　 當時我家子女多，掙工分的少，家里全憑父親那幾個工資，日子過的極其艱難。村子里許多人建議父母，讓年齡大的孩子回家務農掙工分，年齡小的去上學。大舅聽了村里人對父母的建議，特意來我家，說了自己的看法。
　　 大舅的意思，就是與他家一樣，誰想念，供誰上學，實在不想念，回家務農，到大了誰也怨不了誰。要不然年紀大了，懂事了，看了人家有工作的，日子過的紅火，眼熱了，怪老子當初不供他上學。大舅教書育人一輩子，他的想法和眼光極為深遠。
　　 事實上，我家除了大哥不愛念書早早輟學務農外，其他的兄弟姐妹不是初中畢業(yè)就是高中畢業(yè)，我和二哥還考上了中專和大學?，F(xiàn)在除了大哥日子過得不好外，其他兄弟姐妹過得都很好。我們兄弟姐妹有今天的好日子，除了父親辛勤付出和各種努力外，還有大舅的一份功勞。
　　 讓我遺憾的是大舅去世時，我正趕上單位試車投產，沒能送大舅最后一程。但我讓二哥為我隨了禮，算是對大舅的一點點孝心。
　　 大舅去世后，表弟將大舅媽接到了省城，二表哥也外出打工，二表嫂也在省城給兒子看孩子，老家房子便成了空巢，只有到每年的清明和大舅的忌日，表哥表妹回來去大舅的墳上上上香燒燒紙錢，然后各奔東西，只留下大舅躺在自家自留地里。
　　 大舅，一路走好，愿您天堂里沒有病痛，沒有煩惱，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