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鏟樹皮,那遠去的歲月(散文)
每天上下班,都要經(jīng)過礦務(wù)局的“梅苑小區(qū)”大門口。有時候,會時不時讓我想起她的前世今生,想起一段難忘的經(jīng)歷——鏟樹皮!
鏟樹皮?年輕人看了會奇怪地問,鏟樹皮是什么鬼?所謂的鏟樹皮就是用鐵釬或砍刀,把樹樁上的樹皮剝下來。目的是曬干、截成小塊,用來生火,或直接燒火做飯。
在那燒煤做飯的年代里,煤,是不能直接用火柴或打火機點燃的,當然了,現(xiàn)在照樣也不能。必須用木柴、樹皮、鋸末、刨花或廢舊書本之類的“軟柴”,也就是說,能直接用火柴或打火機點燃的燃料燒著后,再把煤引燃了燒火做飯。由于不容易搞到木柴、刨花、鋸末之類,人們用干樹皮的就多了。因為附近有個大坑木場,樹皮比較好搞到。
由于當時家里還沒有男孩,暑假里,我們姊妹三個就成了給家里拾樹皮、鏟樹皮的“主力軍”。當然,大家最喜歡做的事情也是這個!去幫家里鏟樹皮,既能逃避枯燥的學習和父母的嘮叨,又能以此為借口,痛痛快快玩上一個下午,何樂而不為。
幾乎每個暑假的每天早上,我們姊妹幾個寫一陣子作業(yè),中午吃完飯,母親會說:你們?nèi)ョP樹皮吧。這句話等同于“你們?nèi)ネ鎯喊??!币粯訍偠?!姊妹三人真是心花怒放,歡快地迅速找出麻袋、砍刀,只能是麻袋!那時還沒有尿素袋之類輕便的袋子,裝大件笨重物品都是用麻袋,是那種用粗糙麻線編織的,大約寬一米,長一米多,土黃色,厚重的袋子。對于小孩子來說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感覺有幾斤重,我們通常是背到脊背上。
去的方向正是現(xiàn)在的梅苑小區(qū),那時候還不叫梅苑小區(qū),叫“坑木場”,屬于附近礦務(wù)局的桃園煤礦。
那時候,坑木場是中機廠旁邊一個巨大的坑。一走到坑木場大門口,只見一大片不規(guī)則的洼地,一眼望不到盡頭。除了遠處一邊是鐵路,剩下周圍稀稀拉拉長著一些樹木,主要是枝葉婆娑,樹干粗壯,樹皮粗糙得像裂了好多口子一樣的老楊樹,歪歪扭扭的長著。也有幾棵老榆樹夾雜期間,彎腰駝背的也不精神,主要是春天被捋榆錢的婦女們拉彎的。坑下面是一排排堆得跟小山似的木頭,有的是原木,有的已經(jīng)用電鋸鋸成四棱形、長方形、菱形……有的刨成片,這都是根據(jù)煤礦井下的需要加工好。有的已經(jīng)顏色發(fā)黑,有的發(fā)黃,有的發(fā)白。依據(jù)顏色深淺,就能判斷堆放時間的長短。因風吹雨淋,時間長的已經(jīng)變黑,發(fā)黃的是時間稍微長點的,白色加工的或是剛運來木樁,被人們剝光了樹皮。
為什么會有坑木場呢?在那熱火朝天大干社會主義的年代,銅川四周大大小小有十幾座煤礦,是國家重點能源基地之一。井下挖煤得打巷道,巷道和工作面的頂棚都是用木柱子支撐的。由于本地木材資源有限,很多優(yōu)質(zhì)木料,是從全國各地用火車運來,據(jù)說東北的最多。什么松樹、柏樹、柞樹、楊樹、柳樹、樺樹、椴樹、榆樹……大部分是一個人合抱不過來那么粗,幾米、幾十米長的樹樁,被呼嘯的火車,一車皮一車皮從遙遠的山里拉來,在“哐當!”“哐當!”火車皮翻倒的聲里,原木被傾倒在鐵路一側(cè)低洼處。緊接著,滿火車皮的原木,樹皮或發(fā)白、或發(fā)紅、或發(fā)黃、或發(fā)黑……帶著大山的氣息,載著山林的云影,懷揣著遠大的夢想,來到銅川參與祖國建設(shè)。到了坑木場無助地順著斜坡“咕咕咚咚”,橫七豎八,互相碰撞著、傾軋著,爭先恐后向下滾,一直滑到坑底。然后被一擁而上的人們翻來覆去剝?nèi)テ?,堆放在一起。這個堆放各種木頭的地方,當時就叫“坑木場”。
當時剝樹皮的場景甚是熱鬧,歷歷在目??吹揭卉嚻ぴ鞠聻a,一大群,穿著破舊衣服,圍在四周等候的人們,不分男女老幼,像看到一大堆閃亮的金子從天落下一般,不顧危險,眼睛盯準目標,奮不顧身,迅速一手抓起或麻袋,或框子,或繩子,一手拿著鐵釬、砍刀蜂擁而上。像草原上一群鷹隼看到食物,猛撲過去。待原木落定,甚至沒有落穩(wěn),紛紛去搶。已經(jīng)搶到的,迅速或騎上去,或坐上去,找到一頭樹皮裂開的地方,或戳進去鐵釬,或掄起砍刀,開始剝樹皮。樣子不亞于正在撕肉吃的鷹隼!那時候,人們的安全意識不強,有些樹皮質(zhì)地很硬,難以剝離;有些樹皮上面有很多刺,容易扎傷手指和手臂;有些樹皮上有樹脂,容易粘在皮膚上,引起過敏反應(yīng)等。為了生計,人們有時根本顧不上生命危險。
鐵釬是鏟樹皮最好使喚的工具。通常直徑四五公分粗,一米來長,也有短的,一段黑乎乎的鐵棒?;驁A柱,或多棱形,一頭被砸扁,磨鋒利,有點像斧頭的形狀,提著沉甸甸的,但是一般來說越沉越好用,鏟樹皮時能省不少力氣??车锻ǔO駨潖澋溺牭?,沒有鐮刀刀刃那么長,但是要厚實,畢竟是用來砍樹皮而不是割麥子,刀柄一兩尺長,用起來比較輕巧,好用程度比起鐵釬就遜色許多。
婦女們體力好的也會拿著鐵釬,剩下的老弱兒童,通常是拾樹皮,或者是在原木上找那些翹起來的,用手或砍刀剝。女人和孩子們把剝下來的樹皮收拾成堆,裝在麻袋里或筐子里,或背或擓地拿回家。
印象里,樺樹皮最好剝,搶的人也比較多。白亮亮的樺樹皮分兩層,外面一層雪白、油亮、又很薄,紋路一圈一圈的,像厚實的油紙,光滑細膩。有時候在想,上面或許能寫字,可是從來沒有嘗試過。薄皮下面,包著的是大約兩公分厚,粗糙暗紅色的樹皮,比較硬。上面薄的應(yīng)該是起保護作用的,只要上面一層破了,下面的很快就和樹樁分離了。拿回家生火,表皮那層像油紙一般,見火就著,在紅黃色的火焰里,很快翻卷舞蹈起來,然后打成黑色的卷兒,最后粉身碎骨被燒成粉末。下面那層不容易著,但是很耐燒。其他樹木,印象深刻的還有松樹和柏樹,樹皮黢黑結(jié)實,紋路很深,往往和樹樁牢牢抱在一起,不容易剝,必須用鐵釬一點一點撬起才能剝下。當然,在外面暴曬幾天,所有的樹皮都會和樹樁自動分離,可等不到那時,樹皮早已被別人剝光!
鏟樹皮是件比較累的活,經(jīng)常頂著大太陽,干一會兒,汗就從腦門上流下來,帶著落在臉上的樹皮碎末,迅速滑過臉蛋到腮幫子,癢癢的,非常不舒服,影響干活。臉上的汗不敢直接用手去擦,只能在袖子上找塊相對干凈的地方去擦。否則,落在衣服上的樹皮細末會抹到臉上,又扎又癢,甚至會過敏起疹子。
大人,大多數(shù)是男人或強壯的女人,他們拿起鐵釬,對著樹樁一頭,用力“呲啦,呲啦”一陣響聲后,把不好剝的樹皮,一點一點地撬起來,一只手拽住,用力往外一扯,一長條帶著樹汁就被撕了下來,然后在空中拋出一個優(yōu)美的弧線,扔到旁邊空地上。那片空地在不斷劃過的弧線中,慢慢被剛剝下來,長長短短的樹皮占領(lǐng),變大、變高,攢到一堆挑回家?;蛘邲]有樹皮可剝的時候,男人們會把一長條一長條的樹皮理順,短的夾到中間,然后拿起一根粗壯的麻繩,對折后,從最下面穿過,兩頭對齊,撴瓷實綁好。每次分開綁上兩捆后,距離大概一扁擔遠,目的是用扁擔擔的時候方便。一切準備就緒,會用扁擔兩頭的鉤子一頭鉤上一捆,橫著叉開步子,腰稍稍一彎,扁擔就送上一只肩膀,再一用勁,直挺挺,顫巍巍地站起來,邁開大步,走了。身后留下一串串“咯吱,咯吱,咯吱……”有節(jié)奏的聲音,像奏響的凱歌,隨著腳步漸漸遠去。
鏟樹皮,坑木場上班的工人是不管的,他們都知道大家來是干啥的。對于他們來說,剝光皮的樹樁更好干活,搬運起來方便。
被剝光樹皮的原木,像脫去衣服的人一樣散亂地躺在一起,無助的,赤條條、白生生,散發(fā)著木頭的清香,等待著工人抬走,再碼放整齊,然后由汽車拉到礦井口,等著下到井底被派上用場。
每次我們姊妹仨快樂地到坑木場,先拾一陣子樹皮,然后就去玩了。或是在壘得整整齊齊的木頭堆之間捉迷藏,或是在下過雨后的水坑里玩水。
最好玩的游戲是在水坑里“劃船”。一下過雨,天剛放晴,其他地方還沒干透,坑木場低洼處,積滿了一坑一坑的雨水。水一般不深,最多也就大半米。附近一群群的孩子們,呼朋喚友,吵吵嚷嚷,跑到水坑邊來玩。大家在木頭堆上,很容易就找來大大小小的木板,再把木板紛紛扔到水里,站在漂浮的木板上,威風的像船長一樣,人人駕著獨木舟,手拿長木棍,吆喝著在水里劃過來,劃過去,過把當船長的癮。水坑里原本清泠泠雨水,在孩子們手里“船槳”的攪動下,很快變得渾濁。玩得開心的時候也會掉到水里,弄得渾身泥湯,可一點也不生氣,上去接著劃,高興得不亦樂乎!人多時,還會分班玩打水仗,不管輸贏都很開心,真是其樂無窮。
變成黃泥湯的水坑,大家也不嫌臟,還是玩得很開心。在缺水的地方,有這么個難得的“劃船”機會。孩子們經(jīng)常玩得忘了回家,直到太陽西斜,常常有家長找來,走近了有的一邊罵,一邊揪著耳朵拉回家去。
在坑木場我們還有其他的玩法,比如說探索螞蟻窩。
在堆放整齊的木頭堆四周,黑黢黢的地上,長著稀稀拉拉的雜草,主要是狗尾巴草和蒿草。為了干活方便,坑木場的工人有時會把草拔掉,所以長得并不茂盛。草叢里有許多小昆蟲,什么金龜子、蚯蚓、螳螂、蝴蝶、螞蚱、螞蟻…… 因為木頭多,木頭的碎屑是螞蟻們的食物, 螞蟻也就最多。地上到處都有新鮮、細碎、潔凈,像沙粒一樣的泥土,圍著一個直徑黃豆粒大小的小孔,這就是螞蟻窩。周圍忙忙碌碌成千上萬的小螞蟻,來來往往,排成彎彎曲曲,長長的,整齊的隊伍,主要是尋找食物。見了面,它們相互用觸角打著招呼,進進出出,不斷的有搬著比自己身體大許多倍的食物回來,像或半只,或一只昆蟲的尸體,或不知道什么昆蟲的一條腿,一只翅膀,一根草葉,一片小樹葉,一小點木頭碎末等等,也有一隊一隊空著手出去的。螞蟻的隊伍往往很龐大,浩浩蕩蕩,很像人類過節(jié)時的大游行!
曾經(jīng)看見過一群小螞蟻搬運屎殼郎的情景。開始是一只螞蟻在距離窩較遠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一只死的屎殼郎,深棕色的硬殼著地,毛茸茸的腿僵直地往上翹著,有玉米粒那么大。最初發(fā)現(xiàn)目標的螞蟻不一會兒叫來幾只,將屎殼郎團團圍起來。然后又有幾只跑來,后來的螞蟻越來越多,到足夠多的時候,它們有的趴在屎殼郎的后面,有的跑到前面,也有不少爬到下面待命,好像有人指揮一樣,不一會兒集體將屎殼郎頂了起來,開始朝一個方向用力,再后來來的螞蟻沒地方站了,就跟在后面,很像人類搬東西,沒干活的,只好跟在后面鼓勁。很快,屎殼郎被搬到距離洞口不遠處,它們發(fā)現(xiàn)洞口太小,于是放下來,大家齊上陣,把屎殼郎肢解了,硬殼、翅膀、腿、一小塊一小塊的內(nèi)臟……然后被一點一點謹慎地運進窩里,不剩一絲碎末?,F(xiàn)在想想,螞蟻尋找食物的能力主要依賴于感知和通信能力,以及對于路徑的記憶和建立。通過復雜的群體行為和分工協(xié)作,能夠在復雜多變的環(huán)境中找到并獲取食物。尋找食物的過程體現(xiàn)了螞蟻的勤勞、合作、堅持不懈、有組織和對新環(huán)境的適應(yīng)能力強等特點。這些特點使得它們能夠在不斷變化的環(huán)境中生存和繁衍下去。
那時候,每次看見螞蟻洞都很好奇,心里直癢癢,非常想知道下面到底是什么情況。終于有一天沒壓住好奇心,忍不住,挖開了一個螞蟻洞!
那個螞蟻洞剛好在兩大垛木頭之間,洞口周圍被螞蟻剛挖出來的泥土堆得老高,泥土顆粒非常細小均勻,黃褐色,比別處泥土的顏色稍淺,堆得像工藝品一樣精致好看,讓人不忍破壞。但對洞內(nèi)的好奇,像伸出的一只手,撩撥著癢癢的心,最終還是沒有忍住下手!我們姊妹幾個先是找來一根結(jié)實的細木棍,打算把洞口挖大。木棍一插入洞口,周圍的螞蟻全部都驚慌逃竄,那場景,一點不亞于一只恐龍跑到人群里,更像一塊天塌下來,砸到了家門口!
洞口越挖越大,里面的場面大白于天下。見到陽光的螞蟻,立刻驚慌起來,有的躲藏起來,有的倉皇往外跑,朝外面跑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多!整個洞被挖開后,沒來得及逃走的螞蟻亂做一團,四處亂撞!很像見到日本鬼子進了村一樣可怕。
螞蟻窩比想象的要大得多,內(nèi)部空間有兩個籃球那么大。大概是橢圓形,別有洞天。再仔細看時,就是一座結(jié)構(gòu)嚴謹,輝煌的、黑褐色地下城堡,讓人震撼!一層一層的小方格子摞起來,錯落有致地排列著,和想象中的景象相去甚遠。本來想著,里面頂多就是個一群螞蟻擠在一起睡覺的地方,不會有多大,最多和拳頭一樣大小,可沒料到大得讓人吃驚!
螞蟻窩里面泥土松軟,規(guī)則的土堆上有無數(shù)個小孔,應(yīng)該是每只螞蟻的房間。在最下面,平坦的地方,有一條手指大小,胖胖的,乳白色發(fā)亮,軟軟的大蟲子,應(yīng)該是蟻后。蟻后腦袋長得像菜青蟲的腦袋一樣,黑褐色。她身體一動一動,像是在慢慢蠕動,隱隱約約,能看見胖嘟嘟的肚子里,有小黑點也跟著在動,大概是懷著一肚子快要出生的小螞蟻吧。蟻后周圍散落著許多食物和乳白色的螞蟻蛋,小米粒般大小,橢圓形。每個螞蟻蛋里都有個小黑點,大概是快要孵出的小螞蟻。此時,螞蟻們還在四散而逃,根本顧不上蟻后和螞蟻蛋。
在我們挖的過程中,不斷有螞蟻逃走,也有木棍壓死的螞蟻??吹酱司?,很后悔挖開了螞蟻的家,打擾了它們的生活,帶著負罪感,趕緊又把泥土填回去。
時過境遷,隨著銅川煤炭資源的枯竭,礦井停止生產(chǎn),坑木場慢慢萎縮,也不再運來原木。到后來,坑木場直接被綠化整修,改造成家屬區(qū),蓋起樓房,就是現(xiàn)在的“梅苑小區(qū)”,也是老區(qū)管理設(shè)施最完善,最好的小區(qū)。但是,還有幾人知道她過去的模樣?又有幾人能記得其中的故事?
多少年過去了,時間的長河依舊緩緩地向前流淌,不停地洗刷著陳年舊事。有的已經(jīng)模糊,有的已經(jīng)淡忘,唯有鏟樹皮這件事越發(fā)日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