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初戀的雅歌(小說)
初戀是一場羞澀的夢。1984年高考后的秋天,是一場無果的初戀,更是一場尷尬的夢。那時的眉眉虛歲17,剛從高考敗下陣來,心兒一陣子失落一陣子飄忽。這個時候胡子哥出現(xiàn)了,于是少女那團愁緒呀,便羞答答地灑落在他的肩上……
那年胡子哥28歲,是靜江鎮(zhèn)藥店的出納員。而高考落榜后的眉眉每天到藥店里來做“家屬工”,她乖乖地呆在財務(wù)辦公室的一個角落里不停地切著當歸、白芍和薄荷。她從小就喜歡中藥香。
小時候老爸常帶著她到藥店里來,給她買她喜歡吃的水果,比如水蜜桃西紅柿等。然后讓她玩耍在奇香異味的辦公室里,因為父親的辦公室也儲存著中草藥。她是聞香長大的。她覺得當歸之香,溫馨中帶著穩(wěn)重,帶著某種歸依的情緒,帶著某種召喚的情懷,“哦,當歸吧!當歸?!痹俾勀潜『衫湎悖娴氖乔咝娜敕斡钟幸还汕鍥銮鍥龅目旄?,是一種清新的吸入。那似乎是崇高之愛的氣息。
在以后的歲月中,因接觸到圣經(jīng)才獲知,沒藥是表征耶穌受死之馨香,乳香是表征基督復(fù)活之馨香。
中草藥的香,不會叫她聯(lián)想到生病,倒是叫她聯(lián)想到與品德有關(guān)的莊嚴、崇高與犧牲的精神。這就是年糼的她總是聞香肅然起敬的原因所在。
老爸今非昔比,往昔的他和藹可親,如今嚴厲得很,是因為女兒長大了后脫去了糼年的可愛?還是父親年老了,笑容與思想都僵硬了?
父親如今的財務(wù)辦公室很寬敞,眉眉的藥刀架就安置在一個角落里。父親坐在辦公桌前仔細地算呀記呀,他是會計。父女倆從不搭話。出納員胡子哥通常是晚來一步。他一到來就打破了這里沉悶的氣氛,一會兒叫著“小眉妹,你早啊?!币粫河纸小懊济锰趧?,也該稍稍休息,喝點開水嗎?”再過一會兒又說:“眉妹,你講《紅樓夢》給我聽聽,我是當兵出身的,兵呆子一個,什么也不懂。”
“中國的古典我?guī)缀鯖]看。”
“為什么?”
“道教色彩很濃,我看不下去?!?br />
“這樣說,你就看有基督教色彩的外國古典啰。真是崇洋媚外,打算嫁到外國去?”
“瞎扯淡。我喜歡外國文學(xué)卻討厭藍眼睛鷹勾鼻黃頭發(fā)?!?br />
“這樣說,你不會討厭我吧。”胡子哥指著自己那張清瘦的臉,其上端莊地陳設(shè)著高高的鼻子與炯炯有神的眼睛,最顯眼的是那一字須,它威武蕭灑地展覽在鼻子下邊,充分體現(xiàn)著主人公成熟的男性魅力。
“我不會討厭你,就象不會討厭醬油與酸菜一樣?!?br />
“你真會說話呀,畢竟是高才生。”
“還高才生!把考大學(xué)的精力都放在瞎扯淡上,玩物喪志啊?!备赣H古板的面孔和嚴厲的言辭給眉眉帶來一片陰云,她埋頭不語切著藥,胡子哥也尷尬地嘿嘿兩聲便專心地撥著算珠。
當然每月總有那么幾天輕松的日子,就是父親上縣公司匯編的那幾天,這對年輕的他和她來說真是甜蜜的時光。他們可以無拘無束地笑談個不停,談笑中的勞作真是一份甜蜜的工作。
“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無限好啰嘞,甜蜜的歌甜蜜的歌,飛呀飛滿天……”他的歌聲輕快活潑,她最喜歡聽。而他最愛聽她講故事,講那遙遠遙遠的美麗故事,是他未曾聽過的,未曾眼見的。她說很遠很遠以前,古代以色列有個君王,名叫所羅門。他智慧超群,資財豐富,功績顯赫,英名蓋世。他花了七年建造圣殿,殿內(nèi)是精金貼壁,門和桌椅都是香柏木外包精金……他有60王后80妃嬪并無數(shù)的美女,個個是公主出身。她們稱贊“他的愛情比酒更美”,“他的名如同倒出來的香膏”。稀奇的是,他竟然愛上了一個鄉(xiāng)村女子。這鄉(xiāng)村女子可真自信,她說“耶路撒冷的眾女子啊,我雖然黑,卻是秀美……不要因日頭把我曬黑了就輕看我?!?br />
“哇哈,人家說‘情人眼里出西施’,她倒真會孤芳自賞?!蹦且淮楹与S著朗朗笑聲舒展開來。
“那不是驕傲的表現(xiàn),而是被愛擊活的熱情,戀愛中的人總是積極向上充滿自信的。雖然她的客觀條件不好,天天勞作,被太陽曬得黑黑的。但她深信,在愛人的眼中,她絕對美麗。”
“對呀,人家說‘戀愛中的人是最美麗的’?!?br />
“你干嗎總是‘人家說人家說’,干嗎不是你自己說呢?!?br />
“好吧,我也說,我愛你。好了吧?!彼匦χV器锏哪抗?。
“胡子哥愛開玩笑?!泵济疾粍勇暽厍兄『伞?br />
“小眉妹,我說呀,這所羅門王肯定是玩膩了溫室里的嬌花,又迷上了野地里的花。男人吧,欲海無邊。”
“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可是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真愛,那是深情的呼喚——
我的佳偶,我的美人,
起來,與我同去!
因為冬天已往,
雨水止住過去了。
地上百花盛開、
百鳥鳴叫的時候已經(jīng)來到
……
無花果樹的果子漸漸成熟,
葡萄樹開花放香。”
“人家說,在相愛人的眼里,萬物皆生輝。山更青,水更綠,樹木會歌唱,溪水會歡笑。哦,對了,所羅門呼喚那鄉(xiāng)下姑娘上哪兒去呀?”
“一起去葡萄園擒拿狐貍。”
“所羅門也變成鄉(xiāng)巴佬啰?!?br />
“是的,他裝扮成牧羊人。他呼喚著那個鄉(xiāng)村女子——
我的鴿子啊,你在磐石穴中,
在陡巖的隱密處。
求你容我得見你的面貌,
得聽你的聲音,
因為你的聲音柔和,
你的面貌秀美?!?br />
“那鄉(xiāng)下姑娘怎么鉆進石洞里去?她是怕羞還是愛捉迷藏?”
“不知道。我只領(lǐng)會到:風光在險崖。磐石穴、陡巖處都是展示她生命魅力的地方?!?br />
“對呀,那一番攀登肯定讓她香汗岑岑嬌喘噓噓臉蛋紅樸樸的,美極了。經(jīng)過艱難越過險阻的女子真是美,吃苦耐勞的女子就是可愛。對了,那所羅門一直呼喚她,難道她都不敢回應(yīng)?”
“她回應(yīng)了——良人屬我,我也屬他?!?br />
胡子顫動一下,雙眼含著濃濃的笑意。眉眉依舊不動聲色地切著薄荷:“緊接著的是所羅門更深情的贊美——
我妹子,我新婦,
乃是關(guān)鎖的園,
禁閉的井,封閉的泉源。”
“這樣說,那鄉(xiāng)下野女子可真是個100%的處女啰?!?br />
“呸!下流鬼。說到哪兒去?對于《雅歌》,我們只能帶著詩一般的情感去欣賞。可不能用低級趣味的語言加以解釋?!泵济家庾R到自己把話說重了,便補償給他一個甜甜的微笑。
就這樣越過了冬天與春天,迎來了夏天。夏天的每個晚上,眉眉總要和爸媽登上靜江的最高處納涼,在那兒聽父母的拉家常,在那兒享受江風的吹拂,觀賞萬家燈火,數(shù)天上星星。頗有一份君臨其上的快意。
這所謂靜江的最高處,不就是藥店那四層樓的屋頂?這水泥鋼筋結(jié)構(gòu)的藥店“大廈”是那時的靜江的最高建筑,它威武地屹立于靜江岸邊,傲視著周圍那些低矮破舊的瓦房,迫使著它們卑微地生活在自己的陰影之下。
父母一般都比較早回宿舍休息。眉眉卻不愿太早睡覺。她常常獨自一個逗留在屋頂上,漫無目的地散步,海闊天空地遐想,想什么呢?那是少女的夢,是少女的秘密。
這個夜晚真美呀,月朗星稀,真希望有個人陪伴在身邊,能夠訴說衷腸。胡子哥要是在這里有多好。果然,一說曹操曹操就到了。月光下那個人影不就是他?他靜悄悄來著,月光下他細語纏綿,并下意識地貼近眉眉……眉眉則輕聲應(yīng)對,并且機械地拉開適當?shù)木嚯x。這樣子五、六回合后,他終于不再“進攻”了,并掉轉(zhuǎn)話題:“小眉妹,天氣這么好,可你既不去看電影也不去蹦迪斯科,天天晚上到這里納涼,你可真是‘關(guān)鎖的園,禁閉的井,封閉的泉源’呀?!?br />
“我也不是天生好靜。爸媽不讓我去外面胡鬧,日久成習(xí)慣了。”
“?。∥业镍澴影?,在陡巖的隱密處,求你容我得見你的面貌?!?br />
“其面貌你早見過了,并不秀美?!?br />
“不,美得不一般?!彼D(zhuǎn)身走了。
這就是17歲的愛情,如薄荷的清香。有人陪你說話聽你談心,這就是愛情。愛在交談中,情從話中生。目光流盼,笑容燦爛。17歲的愛情天真爛漫。沒有肉體的私欲,沒有勢利的摻雜。清純?nèi)绫『傻睦湎?,清澈如無魚之水。
眉眉第一次體驗到心旌蕩漾的滋味,那就是有一個凡人突然間登上自己心中寶座時所帶來的風暴。胡子哥成了她心目中神圣人物了。從此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統(tǒng)治著眉眉的心魂,以致她上廁所時總感覺為難,好象那一雙帶著笑意的目光就跟在身后。這就是初戀,初戀是最上好的愛,初戀就是要讓心上人在自己心目中居首位的愛。
又一個秋天來了,眉眉依舊干著“家屬工”。這一天她在陽光明媚的屋頂上曝曬著陳皮和桂皮,發(fā)現(xiàn)老爸難得上來看她做事情,他站在她面前顯也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爸,有什么事嗎?”
“胡子與‘剪風’店的女裁縫訂婚了?!?br />
眉眉“哦”了一聲繼續(xù)拔弄著桂皮,但是動作顯得漫無目的,仿佛只為著掩飾內(nèi)心的震動。父親立刻轉(zhuǎn)身下樓去了。
眉眉認識那女裁縫,她大約24歲,長得白白凈凈身材苗條。最重要的是,她一個月掙的錢足以讓國營企業(yè)的員工掙上三四個月。胡子哥的眼光相當透亮。
又一陣風暴掠過少女的心園,帶來無情的嘲笑,那少女所應(yīng)有的嫉妒被橫掃一空,剩下的是無窮無盡的尷尬。周圍人們總投向她意味深長的目光與難以言喻的微笑。那目光與笑容仿佛指明她既可笑又可憐;說出她的癡心妄情己被人棄絕。她感到難堪,卻最怕別人看出她的難堪,看出她心中的酸溜溜,看出她的低沉,于是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見到誰都盡量微笑點頭,但這笑容顯得太機械了,導(dǎo)致那該死的胡子逢人便說:“眉眉最近怎么變得羞答答笑不露齒來著?!?br />
獨自一人時便陷入無盡的悲哀中。那個女裁縫的美麗與能干仿佛一把兩刃利劍,無情地刺穿她的心。她不恨胡子更不會恨那裁縫師。只是自己的一顆心無依無靠地漂泊流浪著,心的歸宿仿佛是那痛苦的深淵。仿佛這世界除了胡子哥再也沒有男人了,仿佛胡子真的是所羅門王,得不到他的愛情是萬般的不幸。有時推開窗戶看著小街上南來北往的姑娘們,看那些笑逐顏開的幸福模樣,真不知道為什么。生命中沒有胡子哥的愛,怎么笑得出來呢?怎么幸福得起呢?有他與無他意謂著兩極分化,表明著天壤之別。
為著父母,她收拾起悲哀,去附近村莊的小學(xué)當起民辦教師。時間如流水總能沖淡一切,使她漸漸從胡子的陰影中走了出來。這一年的暑假,她又去藥店做“家屬工”。那四層樓房已失去往日的高傲。由于綿紗生意與臺海走私之風一度風靡那一帶,使得部分人一夜之間成了暴發(fā)戶。于是高樓大廈如雨后春筍般地拔地而起。后街的那個阿牛拆了舊房蓋新房,蓋到五層還久久不肯封頂,不是沒錢封頂,而是拭目以待這靜江區(qū)域內(nèi)到底有誰膽敢與他爭鋒奪天下,只要有人把房子也蓋到五層,那么阿牛哥立刻更上一層樓,總而言之,靜江的頂峰非他莫屬。真不知他當初立的地基能承載幾層樓?
這一天,眉眉提著兩袋陳皮爬上藥店屋頂準備曝曬,恰逢胡子妻正在訓(xùn)斥胡子哥:“死腦門死腦門!這黑地白花連衣裙翻都沒翻就晾在太陽底下……”婚后的“剪風”女裁縫搖身一變成了悍婦,只見她一手叉腰一手指著胡子哥的腦袋叫個不停。
“哎呀!你別嚷嚷好嗎?我又是上班又是買菜做飯洗衣服又要給小孩洗澡,我一天到晚可是忙得團團轉(zhuǎn)。又不象你那樣專業(yè)做衣服。”
胡子妻哼地一聲下樓去了。
胡子一看到眉眉,他原先那一臉的不悅立刻轉(zhuǎn)換成甜蜜的微笑:“眉眉,好久不見了,看到你真高興。女大十八變啊,比去年好看多了,打扮得好派頭呀?!?br />
“胡子哥,你以前可是我們靜江獨一無二的紳士,現(xiàn)在怎么啦?頭發(fā)長了也不修理,襯衫領(lǐng)口黑了也不換洗。
“唉!今非昔比。以前是無牽無掛的單身漢,現(xiàn)在是焦頭爛額的家庭主男。沒結(jié)婚那陣子,打扮打扮吸引姑娘家,現(xiàn)在有了老婆,還打扮干嗎?說白了,結(jié)婚生孩子,任務(wù)也。哦,對了,你找了對象沒有?怎么還不找???趕緊找呀。再過一年就19歲了?!?br />
“19歲又不是91歲,緊張什么?!?br />
“介紹我老婆的表弟給你,怎么樣?是香港客,又是獨生子。我老婆以前可想嫁給他,只是她姑媽擔心表親聯(lián)姻生的小孩會是傻瓜。”
“你老婆怎么喜歡嫁表弟?”
“有錢唄?!?br />
“她做衣服不是也有錢嗎?”
“當個財主婆當然比當裁縫工舒服?!?br />
胡子哥晾好衣服下樓去了。陽光下,眉眉再也找不到從前的心旌蕩漾?;叵肽且欢稳兆拥膼蹜倥c悲哀,真是一場浪費。
此后的日子里,眉眉常遇見胡子哥,偶爾還幫他照看小孩哩。再也不會尷尬,再也沒有笑不露齒的機械表情。一切恢復(fù)平淡。
22年后的2006年,眉眉與胡子哥相遇在省城,一個是39歲,另一個50歲。
“眉眉,你好呀。半老徐娘,風韻勝當年?!?br />
“胡子哥,你好嗎?比當年風光多了,只是消瘦了一點?!?br />
“我94年去了日本,兩年前才回國?!?br />
“原來如此,夫人好嗎?”
“她在家里天天搓麻將。我們?nèi)ズ赛c咖啡好嗎?”
他們來到一家名叫“橄欖樹”的咖啡館,選了臨窗的位置,窗外是帆影穿梭的秋江。
“省城的江真美啊,眉眉你還記得靜江嗎?現(xiàn)在只剩下一條溝了,變得又狹窄又淺。”
“真可惜。我們中國人太不珍惜環(huán)境資源。”
“眉眉你還沒告訴我你的近況,我只知道你爸將你嫁給一個印尼華僑?!?br />
“他在上次海嘨中遇難了,他是個好人?!?br />
“太遺憾了。你今后打算怎么過?”
“不打算。帶著女兒過日子,挺單純的。我回國后在《華僑聯(lián)報》當編輯兼記者?!?br />
一群歸雁飛過秋江的上空,那整齊的人字形隊伍翱翔在藍天白云之間,眉眉目不轉(zhuǎn)晴地望著它們,她被這崇高的動態(tài)美深深吸引住了,直到看不見為止。其間胡子哥也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他似乎要在這張冷靜的臉上尋找昔日的東西。
“還記得嗎?那天夜里我們在四層樓屋頂上的望江情景?!?br />
“記得。”
“那個時候你就象個貞女,那條防線牢不可破?!?br />
“那時代封建,女子貞操高過一切。”
“現(xiàn)在你呢?”
“現(xiàn)在宗教觀念強,犯了那條罪是上不了天國的?!?br />
“拋開基督教義,假如你是個無神論者,象我一樣,相信人生苦短,根本不存在永生。那么你現(xiàn)在會怎么做?”
“既使那樣,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女人快到四十呀,什么都往下掉啰。洗澡時最不愛看鏡子中的影子。孔子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哈……”胡子笑出了眼淚,“你哪象快到四十歲的人呀?結(jié)實挺拔得很。記得你對我說過《雅歌》嗎?”
“記得。難道你喜歡?”
“喜歡。結(jié)尾的部份再講給我聽?!?br />
“……求你將我放在心上如印記,
帶在臂上如戳記;
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
……
愛情,眾水不能息滅,
大水也不能淹沒,
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財寶要換愛情,
就全被藐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