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老屋倒了(散文)
從沒想過老屋有一天會突然倒下,就像兒女從來沒想過父母有一天會離去。
記得小時候,冬天,時常繞膝在奶奶的土炕席,圍一盆火爐,聽奶奶絮叨一些舊事,聞火爐里埋藏紅薯發(fā)出的吱吱聲,還有那讓人垂涎、勾人魂魄的陣陣芳香。要知道在那個貧窮的年月,能吃上奶奶從那神秘柜子里摸排出兩三片紙盒包裝的餅干,吃上火爐里烘烤出的美味紅薯,就已經(jīng)是童年最愜意的美事了。
奶奶一只手拿鐵夾撩撥著火爐里的木炭,一只手按在我的小腦帶袋瓜子上撫摸,嘴里嘟囔著,要不是這冰天雪地,你孫子能這么乖巧地守在家里,怕是席子還沒捂熱,早不見你孫子的影子了。我伸伸舌頭,撒嬌地躺在奶奶盤倦的大腿上,仰著瞅,奶奶臉皮松弛的下墜,說話時隨著嘴唇的張合而抖動,盡管已是花甲的年齡,但那細黑絨平底帽子下,那張瓜子臉少有的皺褶倒顯得挺精神,特別是那張薄而偏大、透著紅潤的嘴唇,讓人看上一眼就覺得好慈祥。
日頭透過老屋的窗紙鋪陳在前炕席上,閃著明晃晃的光。奶奶扭過身子望了望,自言自語:今個上,天晴了。隨后用鐵夾子從爐灰中拔弄出一只燒烤好的紅薯,用那雙細如竹節(jié),爬滿青筋的手抓起,也許是燒燙的緣故,兩只手顛來倒去,最后還是撂在帶襟子的黑色棉衣上,兩只手不停地搓搓,放在耳垂上拽拽,又在肩膀帶襟紐扣上扯出手巾擦擦,低垂著腦袋,再次拿起紅薯,瞇著眼睛剝起薯皮,剝到一半遞給我。慢慢吃,燙嘴……老屋彌漫著甜甜的、濃濃的祖孫情。一幕幕溫馨的往事恍如昨日,可轉(zhuǎn)眼之間奶奶已經(jīng)遠去,唯有老屋還倔強的挺立著……
老屋的秋夜總是漫長的。農(nóng)業(yè)社時,生產(chǎn)隊把社員采摘盛開的棉朵分到農(nóng)戶,按交回棉花的數(shù)量記工分。父親在縣城當差,家中的勞動力除了母親及大姐放假出勤之外,就靠摘棉朵和豬圈里倒騰出的豬糞記公分。母親干凈利落,自然不會放棄摘棉朵的機會,每天收工之后,在隊里挑回兩大筐棉朵,倒在前炕上。晚飯后,一家人靠著油燈發(fā)出昏暗的光線,在花朵里掏出棉絮,母親手指靈巧,采摘出的棉絮潔白如玉,絲毫不帶一點雜質(zhì),棉絮一把一把的堆積在炕角,母親看看時間,指使大姐給弟弟妹妹鋪被,土炕經(jīng)爐火熏烤溫暖而又厚實,姊妹幾個洗洗一順溜倒頭睡去。秋夜靜寂,母親一人采摘棉絮,花殼時不時落地發(fā)出清脆的簌簌聲,這也許是秋夜最動聽的催眠曲了。清晨起床,炕角堆積如山的棉絮,知道母親又熬夜了。
又到分玉米棒子的季節(jié),生產(chǎn)隊按人口給每家每戶分棒子,姊妹幾個或挑或背把玉米運回家。母親一邊張羅著晚飯,一邊吩咐姐姐和大哥拿來柳編的筐子,圍著筐子用手剝棒子。拉風箱自然是我的差事,風箱吧嗒吧嗒有節(jié)奏的響著,爐灶里的火苗上下跳竄,灶爐口竄出的火苗把老屋渲染的一片亮光。母親往鐵川壺里加水放入雞蛋,把水壺置于火爐里,煮雞蛋這也許是母親唯一能給孩子們最好的獎賞了。等鍋灶里氤溢出紅薯的香甜,母親支起炕桌,端上用香油拌就的咸菜,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著玉米面饃就著咸菜,如此清淡緊巴的日子,在母親精心操持下過的有滋有味。晚飯后,母親收拾完鍋灶,一個人圍著籮筐右手拿著玉米棒子,左手套著露指的棉套拿著棒子相互刮蹭,玉米在棒子的刮蹭下脫落在籮筐里,金黃色的顆粒寓意著豐收的年景,母親剝著玉米,嘴里嘮叨著:過怕了吃野菜、吃糟糠的日子,如今的年景算是好得多了。深秋的夜呀,仿佛這日子都是母親在花殼里摘掏出來的,在玉米棒子之間刮蹭下來的……秋收農(nóng)忙,父親也會抽時間回家。父親中等身材,清瘦斯文,但做起農(nóng)活一點不比莊稼人差,每次回家除收拾自留地里的農(nóng)活外,還要儲備過冬的柴火,上山砍柴,掄斧劈柴。十幾歲那年,晚飯后父親帶我上了縣城,不久,全家人都離開了老屋。從此,老屋不再有裊裊炊煙升起,不再有歡聲笑語飄蕩,老屋一下子孤寂了。
老屋有五孔窯洞,窯面石紋雕刻精細,墻縫壘起刀口不入,爺爺靠勤勞經(jīng)營土地,靠節(jié)儉修窯圈院置起盈實的家當。土改時,爺爺被劃定為富農(nóng),五孔窯洞被沒收。落實政策那年,五孔窯洞西面兩孔劃給本村張姓人家,爺爺分得三孔,東面有一孔窯洞的地基。解放戰(zhàn)爭時期,閻錫山二戰(zhàn)區(qū)的爪牙說爺爺通共被活活打死,那年父親還年幼……父親退休后一個人默默回村,找石匠雇人挖地基,這是父子唯一一次爭執(zhí)后的結(jié)局,中間多次攜妻看望父親。窯洞壘起沒幾年,父親生病,病床上父親講述了老屋的前世以及老屋的后事,那一夜,我痛心疾首、輾轉(zhuǎn)難眠……父母走后,每年的清明節(jié)上墳總要看看老屋,每次見過老屋都有一種揪心的痛,那痛痛在心底。
老屋遭受過屈辱,見證過輝煌,即使多年無人顧及,依然坦蕩屹立,從不低頭;風燭殘年的老屋,躲過戰(zhàn)亂,躲過饑荒紛爭,卻沒有躲過百年不遇的淫雨摧殘,就這樣短瓦殘垣的倒了,面對倒塌破敗的老屋,精神的幽靈,不知何處安放了……
(原創(chuàng)首發(fā))
新人豈無襁褓穿。
一輪紅日東山起,
三生石臺夕陽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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