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沿祁連山脈西去的鐵路線上，有一個四等小站名叫簸箕灣。小站上有車務(wù)、工務(wù)、電務(wù)、電力的職工。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蘭新線根據(jù)鐵道部的安排，開展了“生活線、文化線、衛(wèi)生保健線”建設(shè)，稱為“三線”建設(shè)。其實就是為了留住職工安心工作，改善一下生活條件。分局在車站后面的平地上建了三排小平房，這樣在站上工作的鐵路職工人人都分到了一套小平房。小平房一門一窗，里外兩間。大家各顯神通，引用休班時間拉起了院墻，安了院門，壘了灶臺，買了煤氣罐，人人獨門獨戶。吃飯時還能聽到鍋碗瓢盆的叮當(dāng)聲，很像是個社區(qū)、小街那樣一回事。有的人在院內(nèi)種了花草、青菜，有的人弄來小狗、小貓養(yǎng)著，有家口的職工慢慢開始把老婆孩子帶了來。車站甚至出面聯(lián)系鎮(zhèn)上的學(xué)校，為住在這小站上的孩子辦理入學(xué)手續(xù)。
　　 不到兩年，小站上慢慢聚了十幾戶人家，娘們各自操著南腔北調(diào)的家鄉(xiāng)話，相處和睦。娘們帶來各自家鄉(xiāng)的菜種子，她們交流著養(yǎng)雞、養(yǎng)鵝的經(jīng)驗、交流著各地的毛線織法，相約到十里外的鎮(zhèn)上趕大集去，也都知道了彼此的男人在站上干什么活，是什么角色。孩子們也開始集中到籃球場上玩耍，也是熱鬧。沉寂的小站終于有了人間煙火氣。
　　 八月天氣，白天太陽暴曬了一天，平房曬得蒸籠一般。當(dāng)月光掠過火車小站，漫過簸箕灣，一直將其銀輝灑向白茫茫霧蒙蒙蜿蜒西去的祁連山脈的時候，女人們相聚在平房西邊的自來水池子邊上，突然聽到泵房嗡地一聲，她們便高興得尖叫，隨后水栓里嘩地沖出涼涼的水來。
　　 沒有火車通過的時候，洗澡的嬉鬧聲和嘩啦啦的撩水聲，還是能傳得很遠(yuǎn)的。光頭老李坐在水泵房的南側(cè)，吸著煙，盡管隔著牛助理家的三畦子豆角秧，女人們的打鬧聲，還是毫不吝嗇地撞進光頭老李的耳鼓。
　　 豆角秧上綴著朵朵白藍相間的小小花朵，即使在月光的陰影里，也格外醒目。其實豆角秧架子并不高，也就是剛剛平著大人的頭頂，站起的老李便能看到月光下面，圍著水池子的女人們舉過頭頂?shù)乃八枰约芭肆闷鸬念^發(fā)。
　　 明晃晃的圓月亮，照得簸箕灣一片光亮。今晚站臺西端的那盞信號燈十分明亮，象山后那只獨眼狼的眼睛，亮得讓人心怵。那信號燈的光亮與軌道平行，一同指上西去，直射上西山火車大拐彎處陡直的崖壁，遠(yuǎn)遠(yuǎn)望去，西山也變得綠霧蒙蒙的。
　　 顧名思義，簸箕灣，是由后山和東西兩側(cè)的山峰構(gòu)成的一只巨大的“簸箕”。簸箕灣火車小站就靜靜地橫臥在大簸箕的開口處。小站的值班室在兩股鋼軌的后面，一字排開，值班室的后面，就是依山而建的三排紅磚平房，鐵路職工宿舍。在站臺上，舉目遠(yuǎn)望卻是灰蒙蒙白茫茫的常年堆著積雪的祁連山脈，就像在泰安站望見泰山、在華山北站望見秦嶺山脈一樣。
　　 小站水源緊缺，只在職工宿舍最后一排的西頭，設(shè)有一處公共水栓。水也不是什么時候都有，是按時間段開泵的。開水泵的人就是光頭老李——李會法。水栓支墩砌得方方正正，水栓前面的水池子用建造平房時剩下的紅磚鋪成，水池底下的紅磚被日久的流水洗磨得很是好看，紅紅的顏色里藏著點點白米粒樣的白沙子。老李就看見小媳婦們和那個叫小紅的實習(xí)姑娘，每次提水時都愛脫下涼鞋，赤著光腳在水栓下沖沖腳丫，然后用腳板在藏著白米粒的紅磚上蹭蹭。老李不解，有次也學(xué)著女人們，用光腳在涼水池里的紅磚上蹭蹭，腳底硌得癢癢的，有一種涼絲絲麻酥酥的感覺，龍頭出來的水壓在腳面上，令老李十分暢快。此時女人們都在爭先恐后地占領(lǐng)水池的中央，都想爭先在身上澆著從八十多米深的井底抽上來的沁涼井水，都想讓腳板在干凈的紅磚上搓一搓。
　　 老李平常不吸煙，只有給女人們開水泵時才點上一支，煙叼在嘴上，讓煙頭一明一暗，讓人家知道老李是個規(guī)矩人，讓女人知道老李始終在水泵房的臺階上坐著，并不繞著豆角地到處溜達。
　　 有女人與老李開玩笑：老李，你叫李會法，你會什么法？年輕時怎么不使個法子摟個大姑娘，到現(xiàn)在了還光棍一條？大膽的女人竟敢伸出手摸摸老李禿了頂?shù)墓忸^：老李，都說禿頂?shù)哪腥耸且估锢鄣模闶窃趺椿厥?？此時的老李，或蹲或坐在地上，手足無措的樣子，受了女人的撫摸，竟比自己摸了女人還暢快，不惱不怒，合不攏的嘴笑瞇瞇地張著，甚至連一句粗魯話都說不出。
　　 老李滿打滿算才四十五歲。前年站上出了一起人身事故，麗嫂的男人在過平交道口時讓火車給撞死了，麗嫂領(lǐng)了兩個孩子，靠干站上的臨時工過日子，有人就給老李撮合，老李始終沒有勇氣答應(yīng)，大家都亂猜，是某個方面不行了？不愿意幫麗嫂，怕拖累自己？老李想接濟麗嫂，又怕麗嫂曲解了他的好意，他倆一直這么拖沓著。
　　 井干了，井干了！上不來水了，關(guān)泵了，關(guān)泵了！再要洗，明天別想吃水啦！老李高聲喊著，把手里的鑰匙搖得嘩啦啦響。老李的一聲關(guān)泵，像是戳了喜鵲窩一般，立刻換來了女人的一連串笑罵。
　　 “光頭老李你使壞吧！”“等會，等會，麗嫂還沒洗完，洗得涼快快、滑溜溜的，讓麗嫂今晚陪陪你！”“瘸老李，你要是使壞就讓火車輪子再軋軋你吧！”女人的話南腔北調(diào)，哈哈的笑聲和夾雜著皮肉拍打的劈啪響，在寂靜的簸箕彎里，放肆地傳播著。
　　 每個女人都是來自不同的地方，她們都是隨了干鐵路的男人來到小站的，年齡也都不算大。因為站上留不下老職工了。一紙令下，男人調(diào)動，一家老少便一骨碌爬上只停兩分鐘的綠皮車，走了，從此一家就從小站上消失了。偶爾也有走了的女人，趁男人值班不忙時，從別的站上打過電話來，問問小站上又來了誰家，問問光頭李師傅，說著哪天讓他接個慢車，捎件毛衣給他。
　　 到1993年9月簸箕灣小站徹底關(guān)停了。所有的工區(qū)人員全都撤走了，那些平房的門窗都被撬走了，小站從此也就破落荒廢了，成了黃鼠狼的天地。
　　 一聲汽笛響過，“嗚——哐啷啷，哐啷啷……”一列火車從小站上駛過?；疖囋隰せ秤野兜难卤诘紫鹿樟艘粋€大彎，便有一束光亮，沿著右岸迤邐南去。順著火車轟隆隆奔去的方向望去，右側(cè)是一片黑糊糊的山灣，偶爾山腳下有星星點點的光亮，那是放牧人家的灶火。
　　 來小站后的幾年里，老李砍來木棒拉起鐵絲，在每一排的院落撐起葡萄架，然后坐火車到山外買來葡萄秧栽下，現(xiàn)在一進入秋天，每一家的院里都是七上八下的葡萄串。女人們從葡萄發(fā)青就開始吃，直吃到架子上的葡萄發(fā)紅發(fā)紫。整個季節(jié)里，看到女人們咂著自己種下的葡萄，老李心中藏著有一種愉悅的成就感。
　　 在平房的最后面，是老李栽下的米槐、楝樹、棗樹、桂花，一夏一秋，老李小站四周香氣撲鼻。老李每天把水池清理得干干凈凈，水池四周的水泥地面洗了又洗，每天的籃球場也是掃得干干凈凈?？吹贸龉忸^老李是個細(xì)心和善的老頭。
　　 這樣的夜里怎么沒有鳥鳴呢？老李突然察覺到，這么好的月光下甚至連一只蟬的叫聲都沒有？是的，孤單的小站，即使在白天也只能見到幾只烏鴉以及極高處飛著的鷂鷹。老李對這個地方很是不理解，干燥多風(fēng)，連鳥兒也留不住。就是在北方冰天雪地的森林里，也是鳥兒成群，松樹上啪掉下一個彩色“松果”，眼看著滾進雪堆里，鉆在雪底下拱著跑，那其實是一只鳴叫起來非常好聽的紅點頦鳥兒，還有在老家的山嶺上簡直就是鳥兒的樂園，昆侖山下的白鶴苑，戴勝、啄木鳥、斑鳩、布谷鳥，吱吱呀呀地日夜叫個不停，撲棱棱的山雞飛起來咯咯咯地叫著，更不用說是云南的依泉寨了。
　　 手中的煙燃了一支又一支，煙霧嗆得他睜不開眼睛。身后是座小碉堡一樣的圓筒水泵房，水泵在地下很深的地方，老李只感到屁股底下微微的顫動。聽著女人拍打身子的嬉鬧聲，老李想象著這明麗月光下十步之外的景色，心底慢慢升騰起一種感覺，這感覺與香煙帶給他的暈乎乎的感覺相加，那就是欲飛欲仙。
　　 抬頭望著天上的明月，想著自己一直都在漂泊的日子，動情之處，留下苦澀的淚珠。老李之所以到處調(diào)動，是因為他有個心病，老李在年輕時犯過錯誤，他要走到一個沒有人知道他當(dāng)年所犯事的地方。老李一生到底換過多少個地方，要不數(shù)著手指慢慢地算，一下子還真說不出來。從十七歲因饑餓離家開始，來到云南修鐵路，最后一次調(diào)動是從峨眉山采石場調(diào)出，在四十三歲時，來到祁連山下這個叫簸箕灣的小站。老李來到小站上，細(xì)心的人就發(fā)現(xiàn)了他從不回家，沒有家眷，大家開始不好意思問老李，后來才知他就是個老光棍，一生不曾娶過女人，于是老李的身世也就更加成了謎。
　　 是老李主動要求調(diào)到這個誰都不愿來的簸箕灣小站。站長知道老李來簸箕灣以前，因舍己救人立過功勞，對他就十分敬重，代表當(dāng)時站區(qū)上的二十九位鐵路職工，歡迎老李的到來：把一把光亮的銅鑰匙和一把紅色管鉗子交給老李。老李的工作就是看管水泵，別看只是開水泵，在一個缺水的干燥的西北小站上，這權(quán)力和榮譽可以這么說，是僅次于站長。
　　 這次調(diào)動前，老李本想在峨眉山采石場里終其一生，可誰又曾想到他救了一個在鐵道邊上玩耍的小男孩，自己的小腿給火車撞折了。一個通訊員多事，往鐵道報紙上發(fā)了一篇報道，后來就有一個當(dāng)年一起在云南修鐵路的伙計，從峨眉山枕木廠開著車找上門來，從這天起又讓老李的日子亂了套，老李大半生的努力全毀了。原因老友喝醉了酒，當(dāng)著許多人的面，說了老李當(dāng)年在云南發(fā)生的那個事。
　　 誰又能保證自己不在十九歲時犯過錯誤呢？老李在十九歲那年犯下的錯誤是把開山的炸藥送給了一位漂亮的姑娘，那位叫阿麗婭的漂亮姑娘，又用老李送的這些炸藥炸飛了一座小樓。
　　 二十五年前，沂蒙山鬧饑荒，已是四月天了，樹上連一點青顏色還都找不到，樹皮也被剝掉了，樹葉子都被吃光了。聽說臨沂城有鐵路招工，李會法為了活命，從沂源縣的山溝溝里背了三塊地瓜面餅子，走了三天三夜才來到臨沂城，報上了名。隨后空著肚子坐了一天的汽車來到新浦，幾近餓昏的李會法，在傍晚時分，在新浦火車站鉆進黑糊糊的悶罐車廂后，才拿到兩塊玉米餅子和象征成為一名鐵路工人的粗布大褂子。在火車上一坐又是四天四夜?；疖噹撬闹芊忾]的大鐵盒子，只在兩側(cè)各留一個透氣的小窗口。只感到越往前走，悶罐廂里越熱，看到車外樹上的綠葉也越多。下了火車后，聽人家說已是到了云南，過了前面的那座山就是越南了。李會法對到不到越南倒沒有興趣，第一感覺就是這地方到處都是高山，山頂上白云呼啦啦地飛來飛，除樹木多，還有四處擁擠的藤秧。然后就是看到的男人都這么矮，女人穿戴得都這么花哨，女人也不像老家的姑娘媳婦那樣見人羞羞答答地躲著，而是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都嘻嘻哈哈地跟你打招呼，這里人過日子看來也不像老家人那么饑荒。走在集上，填飽肚子的李會法，一身藍熒熒的鐵路服穿在有些單薄的身子上，高挑的個頭，引來許多姑娘的目光。要是從一群姑娘面前走過，準(zhǔn)會聽到后面的唱歌聲。與老家比起來，這里簡直就是另一個天下。
　　 那時，哪像現(xiàn)在，腿瘸了，頭禿了，腰彎了，干不了重活了。老李摸摸光光的腦門嘆口氣說，老了，再也調(diào)動不起了。人的調(diào)動，碰上機會，說易時非常容易，說難的時候就別提多難啦，老李自嘆自語，再也沒有哪個單位肯要了，一生的積蓄也因一次次辦理調(diào)動所剩無幾了，等著安心在這里退休吧，也好，漂泊了一生，在這里再也沒有一個知道他從前那件事的人了，在這一方安安靜靜的簸箕灣里熬過余生，也算是緣分了。甚至山后的墓地老李都去看過。只是還有一心事，就是在對麗嫂的事上，猶豫不決。初春，麗嫂喊老李哥給家里修電線，被麗嫂堵在屋里。不知麗嫂哪來的這么大力氣，把老李從身后抱住，然后扳過老李的身子，把嘴巴貼在老李的臉上，問他為什么不愿意？看到麗嫂火辣辣的眼神，一時也曾喚起他內(nèi)心短暫膨脹著的野心，我為什么不能有女人？況且是一個送上門的也需要他的女人？我要像一個男人一樣去戰(zhàn)斗，去擁有！但隨后伸上麗嫂胸前的手，又不明不白地縮了回來。看到他難堪的面容，麗嫂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轉(zhuǎn)過身去，不再理他。聽著李會法，挪動著腳步，輕飄飄離去，又聽著他輕輕地扣上院門，麗嫂流下了傷心的淚水。
　　 老李有個想法，就是退了休，只要還能活動著，就再給大家多開幾年水泵，不要錢，退休金就足夠自己用。老李要的是安適的心境，對于李會法來說，這就是一大筆花不完的錢財。
　　 一瀉千里的月光下，從簸箕灣山口往遠(yuǎn)處瞭望，已分不清哪是祁連山頂上終年不消的白雪，哪是從山間飄扯向天際的云霧。夏季夜風(fēng)，正從雪山頂上吹過來，一絲絲的涼意慢慢滲透過來。高原地帶，熱的快，涼風(fēng)來的也快。
　　 這明亮的月光，又讓老李想起在云南修鐵路的那段時日。明月下，鳳尾竹婆娑著，在微風(fēng)的吹拂下沙沙響著，四周的夜鳥啁啁啾啾地叫著。李會法牽著阿麗婭的手跳過青色墊腳的圓石，躺在鳳尾竹下的沙窩窩里，李會法手撫在阿麗婭溫?zé)岬纳砩希惺馨Ⅺ悑I身子的高低起伏。老李想著，那樣的晚上時間快得像吞下一杯冰糖水。那時的鳥兒鳴叫讓人一生都忘不了。后來要不是發(fā)生了那件爆炸案，李會法現(xiàn)在也該是一大家人家了，那他也肯定用不著到這個偏遠(yuǎn)的小站上來。阿麗婭也該老了，聽說阿麗婭沒到十五年就出獄了，我老李再也沒去見人家一面，愧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