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千裁萬剪綻芬芳(散文) ——走訪山西省“非遺”福壽剪紙藝人趙玉蛾
“窗欞欞上開紅花,紅紅火火暖千家;莫看女兒不大大,你說剪啥就剪啥?!边@是山西民歌《剪窗花》中的幾句唱詞。曾經(jīng)覺得遙不可及的神秘民間藝術(shù),今天在壽陽縣作協(xié)主席白長生老師的陪同下,我終于走進了山西省“非遺”福壽剪紙藝人趙玉娥的家。
景尚鄉(xiāng)北下州村距離壽陽縣城40多公里。蜿蜒起伏的山路上已經(jīng)被突如其來的雪花覆蓋了白白地一層,道路上的車輛和行人明顯減少。但如此惡劣的天氣并沒有阻擋我們一行三人的腳步,正所謂心中有向往,生活才會有奔頭。途中,汽車在陡峭的山路上因路面打滑熄了火,半坡起步考驗著我的駕車技術(shù),掛一擋、放手剎的同時狠加了一腳油,汽車發(fā)出的轟鳴聲在荒無人煙的山谷里回蕩著。白老師在副駕上除了說慢點慢點外,更多的是我感受到了他緊張的神情。
趙玉娥家在北下州村的最東面,汽車停靠在她家院墻外的大槐樹下,一只喜鵲在枝頭嘰嘰喳喳地唱著歌,向陽的空地上晾曬著估計有二畝地大,50厘米高黃澄澄的玉米棒子。雪花落在玉米上,隨即又滑了下去,像極了戶外攀爬運動員奮力攀爬的樣子。大門上用鐵絲勾掛著的兩扇鐵門,手從外伸向門里,解開鎖。三間紅磚正房坐落院中央,“咯咯咯”的雞叫聲將我的目光吸引,四下逡巡著這個熟悉的聲音,在右手邊墻角下,八只肥碩锃亮的羅花大母雞有規(guī)則的聚在一起,它們脖頸高高的挺立著,黑色的小眼睛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鮮紅的雞冠耷拉在小腦袋上,強健的爪子扒拉著地面,一陣風掠過,背上的雞毛隨風起舞。站在正房圍欄上的大紅公雞見我們進院,如一個侍衛(wèi)迅速飛上院中的一棵桃樹,它站在樹枝上召喚著它的伙伴加強警戒。院中地面沒有硬化,估計是主人專門給這些雞留的最后一片凈土吧。右手邊是一個偏房,屋中放置著農(nóng)用機具。一幅濃郁的農(nóng)家生活氣息撲面而來。
大紅色的美鈦門緊閉著,透過玻璃窗觀望屋內(nèi)的動靜,原來是我們來的不是時候,趙玉娥和愛人正在炕上午睡,白老師敲擊玻璃的聲音將趙玉娥驚醒。她下炕給我們開門,我趕緊說一聲,“不好意思啊!打擾您午休了?!?br />
“沒有打擾,農(nóng)戶人家,農(nóng)忙時我們也沒功夫睡覺,今天大姑娘從省城回來看我們,我老兩口偷摸地瞇一會兒?!壁w大姐語速很快。
“快進來,快進來?!彼龑⑽覀冏屵M屋中。
一株黃色的秋菊花開得正艷,花朵像少女剛燙過的頭發(fā)有層次地向外伸展著。屋內(nèi)墻上、玻璃上、柜子上、床頭上,隨處可見被裝裱著的紅色剪紙圖案。一張四分之一墻面大的《六六白鶴》圖吸引了我,太陽公公圓圓的臉龐,炯炯有神的目光,高高的鼻梁,微笑的嘴巴上揚著,六十六只白鶴圍在四周,白鶴纖細的大長腿,細長的脖子,尖尖的嘴巴,它們有的低頭覓食,有的在空中盤旋,有的東張西望,有的互相清理羽毛,有的展翅嬉戲,有的如思鄉(xiāng)的游子盼望著歸期,有的如空巢的老人守望在村口,圖案的四周飄著如浪花翻滾的祥云。我站在地上,但我的靈魂已經(jīng)出竅,耳畔四周已經(jīng)響起了白鶴“咕咕咕”的聲音,那聲音像鈴聲一樣清脆悅耳,響亮且清脆,我的毛孔因它們而張開,最大化地吮吸著大自然的靈氣。
“這《六六白鶴》圖中有六十六只鶴嗎?”我自言自語道。
身后傳來趙大姐高亢地回答,“沒有六十六只的話,就不會有這么大的尺寸?!蔽冶悔w大姐的話語將思路拉回到屋內(nèi)。
“我不是不相信您,我是感到很驚訝。”我忙解釋道。
“您這一幅作品得剪多久??!”
“斷斷續(xù)續(xù)地剪了有三個月吧。”趙大姐害羞地低下了頭。
“為什么不一次剪完呢?”我略帶疑問地問趙大姐。
“我也想??!但條件不允許,四個孩子的吃喝拉撒得我負責,田間地頭的農(nóng)活等著我去干,剪紙的時間如海綿中的水,一滴一滴緊擠出來的。在這期間老公說我不務正業(yè),鄰居說我鬼迷心竅,最欣慰的是,我每剪出一幅作品能得到姑娘們認可和表揚。我在村子里是個異類,不管一年四季還是農(nóng)閑沒活,我都不會和農(nóng)婦們圍坐在一起家長里短的當長舌“雞”也不會整天泡在麻將桌前消耗時間。”沒等趙大姐說完,我接過了話,“怪不得您能在方寸紙張上,剪出了如此惟妙惟肖的圖案?!蔽覍w大姐豎起來大拇指。
轉(zhuǎn)身處,墻上的三個老革命家的頭像,炯炯有神的眼神與我對視著,將周邊的空氣變得嚴肅起來。門框上方的玻璃上,正午的陽光從剪紙的空隙中射入屋內(nèi),星星點點地灑在了紅褐色的餐桌上。
69歲的趙大姐白白嫩嫩的皮膚,雖沒有少女那般水靈,但在她的臉上能明顯地讀到她年輕時美麗的容顏。潔白的牙齒,圓圓的臉蛋上爬滿了溝壑縱橫,兩鬢也已染了霜花,腦后很隨意的扎著發(fā)髻,從側(cè)面看去,像個未入世俗的,純情的瓷娃娃。說話時嘴角上揚,特別是問及她有關剪紙的情況,她更是樂得合不攏嘴,眼睛也瞇成了一條縫。
趙大姐自述,自己自幼就喜歡畫畫、剪紙,大約六七歲時已經(jīng)開始跟著家人外出剪窗花、畫鞋墊圖案,從那時開始就有人開始圍觀她。她邊說邊從里屋端出一個鐵盒子,我好奇地將盒蓋掀掉,大剪刀、中剪刀、小剪刀、細長的、帶彎度的等等,各式各樣的,各種尺度的,有十幾把躺在盒子中。趙大姐拿起盒子中的一把嶄新的刻刀對我說,現(xiàn)在很多人都是從網(wǎng)絡上下載一個圖案,然后再拿刀刻。我也曾經(jīng)嘗試用刻刀,因為刻刀刻的作品效率高,一次最少五幅作品,最多時幾十幅,圖案都一模一樣。嘗試過后,總覺得用刀刻沒有剪刀有靈魂,死氣沉沉的,就像現(xiàn)在的克隆技術(shù)一樣,作品失去了手藝人的喜怒哀樂。所以,這把刻刀我一直沒有派上用場。
“咱們邊聊,我邊給你們現(xiàn)場剪個圖案吧,好不容易來我們家一趟,給你們吃個便飯,讓你們近距離觀摩一下手工剪紙的魅力?!贝蠼銖暮凶又腥〕鲆话鸭t色的小剪刀,從抽屜里拿出一沓各種顏色的紙,她選了一張紅色的大約餐巾紙那么大的一張,這張紙的邊緣不整齊,明顯能看出這張紙是趙大姐剪大作品時剩下的邊角料。對折,剪輪廓,沿著對折中縫處剪一個類似動物尾巴的形狀,用剪刀的尖端剜出幾個大小不等的圓,在離中縫不足一厘米的上方,順著圓的內(nèi)部剪四條如柳葉面似的圖形,再剪一個如鋸齒形狀的圖案,再在空白處剪多條如頭發(fā)絲般的齒。不足六分的時間,趙大姐手中的剪刀在一張空白紅紙上剪出了一個圖案。
我迫不及待地問大姐,“您剪的什么?”
她說:”保密?!?br />
“圖案為什么要對折啊?”我疑惑地問趙大姐。
“不懂了吧。因為一般不太復雜的圖形都是對稱的,就和人的身體一樣,你沒發(fā)現(xiàn)嗎?其實世間萬物都能找到中心點和對稱點,在初中的幾何證明題中,老師不也是教學生用畫輔助線方法,把復雜的圖像簡單化嗎,這剪紙也一樣,也會遵循對折原理。剪什么圖案需要什么樣的剪刀都是配套的,不能亂來,否則就會剪成四不像?!壁w大姐的嘴吧嗒吧嗒沒有停歇過,眼卻緊緊地盯著紙,剪刀在紙上有節(jié)奏的穿梭著,時而快,時而慢,時而用剪刀的前半部,時而用剪刀的后半部,時而剪刀帶動整個胳膊運動,紅色的紙屑在趙大姐胳膊一抬一落時,頑皮地像光屁股的孩子想要掙脫父母的看護。地上的這些“紅孩子”告訴我,趙大姐的圖案已經(jīng)進入了收尾階段。剪刀放在桌上的一聲脆響,我把目光緊緊地鎖在了趙大姐手中的“半成品”,在我還在腦海里360度搜索這個圖形時,只見趙大姐慢慢地將圖形沿著折疊的中縫展開,大拇指在中縫處按壓了幾下,將一個紅色的鏤空圖案放在了我面前的桌子上。這不是一只翩翩起舞的紅蝴蝶嗎!我慢慢地將它捧入手中,用嘴吹了口氣在它身上,它的觸角和翅膀微微地顫動著;圓圓的眼睛,三角形的嘴巴,腹部兩個倒三角的鏤空,好似蝴蝶的四塊腹肌。原先那張紅紙的棱角被趙大姐用剪刀一點一點地磨平,此時的趙大姐像一個慈愛的母親,她給紅蝴蝶點亮了心燈,注入了血液,送它去更廣闊的田野、花叢中去起舞。
趙大姐接著自序,自己長到10來歲時,農(nóng)忙時跟著父母下地干活,農(nóng)閑時跟著長輩剪一些《魚鬧蓮》《蛇攀兔》《喜鵲登梅》等等一些吉祥圖案來當窗花貼。隨著自己從未間斷60多年積累,剪紙手藝也在不斷地提升,近10年來創(chuàng)作了大型剪紙圖《九龍戲珠》《九鳳戲牡丹》她還將自己的生長史,用剪紙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大槐樹下的女人》這幅大型作品寫進了趙大姐老家“落摩寺”的村史。多次參加壽陽縣主辦的“非遺”手藝人表演。
趙大姐的作品從生活中提粹,所以更貼近生活;她的作品表現(xiàn)形式不固定,所以形式多樣;她的創(chuàng)作是在田間地頭勞作時的靈感,所以構(gòu)圖獨特;她的作品來源于農(nóng)村年長者口口相傳的故事,所以寓意深刻;人們喜歡她的作品不僅僅是上面的這些原因,更重要的是趙大姐與時俱進,喜歡讀書。她的家中,有兩個裝滿品類繁雜圖書的鐵皮柜子。她把在書中讀到的知識變成剪紙的素材,民間故事,神話傳說,近代經(jīng)典,古代歷史,現(xiàn)代祖國的繁榮昌盛,都是她創(chuàng)作的靈魂。
《偉大美麗中國》是一幅花鳥魚蟲圍繞漢字的敘意剪紙作品,表達著趙大姐對祖國熱愛,祝福國家繁榮昌盛。以2008年北京奧運會為元素的剪紙作品,她將福娃圖案和民間的吉祥圖案有機地結(jié)合,表達出趙大姐對奧運盛世的向往和贊美。“手工之筆,造化神秀”這是書法藝術(shù)老前輩送給她的一幅字,一層意思是對趙大姐剪紙作品的肯定,另一層意思是鼓勵趙大姐要堅持不懈地創(chuàng)作。這幅字在她家墻上已經(jīng)掛了近16個年頭,我看到紙張已經(jīng)泛黃,但趙大姐每每提到這幅字卻臉上洋溢出滿滿的自信。
作品《龍鳳呈祥》中,四條龍和四只鳳凰將一個圓潤的喜字包圍著。趙大姐講,在民間,龍為男性,鳳為女性,龍鳳結(jié)合,意指男女成雙,郎才女貌,天作之喜,這幅作品是村里家中辦婚事時的必備?!恶嗰R圖》出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典故,寓意做人要誠信?!栋撕锔毁F》圖中有八只猴子,兩只蝙蝠,四朵牡丹包圍在四個壽桃周圍。趙大姐講,古代用“猴子”比喻“侯王將相”,“牡丹”比喻“富貴”,“蝙蝠”比喻“幸福”,完整的寓意是公侯輩出,貴人多多,官運亨通,富貴吉祥。《白雞捧?!愤@幅作品與其他不同,將紅色的基調(diào)改為綠色,讓人眼前一亮,十個南瓜,八只雞,中間一個大大的福字,趙大姐講,“南瓜”象征著“成熟圓滿”,“雞”象征“吉時良辰”,整幅作品寓意是,時來運轉(zhuǎn),家業(yè)圓滿福在其中?!杜畫z造人》《嫘祖織布》是黑色的紙,趙大姐說用黑色的紙是想讓人們記住歷史故事。在滔滔不絕地講述中,趙大姐的愛人再三催促我們早點返程,他說雪天路滑,怕我們開車不安全。白老師也在一旁提醒我,一下不要吃個胖子,咱來日方長。
我收拾筆記本時,趙大姐連忙說:“也沒什么貴重物品送你,就把我剛剛剪的這只蝴蝶送給你做個紀念吧?!彼吔o我往筆記本里塞蝴蝶,邊喃喃自語,“我69歲了,手關節(jié)已經(jīng)有輕微的變形,背也駝了,干不了多長時間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四個外甥都喜歡剪紙,現(xiàn)在正在有意識培養(yǎng)她們,想把民間手工剪紙代代傳承下去,為我國的民間藝術(shù)的發(fā)展做點微薄的貢獻。”
聽完趙大姐的話,我竟無言以對,一陣陣莫名的感動涌上心頭。如此一個淳樸的農(nóng)家婦女居然有如此大的格局,她沒有做出過感天動地的驚人壯舉,沒有華而不實的表面工程,有的只是對剪紙藝術(shù)的堅持和熱愛。
把一件最不起眼的事做到極致便成了藝術(shù)。蟬鳴一夏的絢爛,背后是幾度春秋的蟄伏;曇花一現(xiàn)的絕美,背后是無數(shù)日夜的的等待;心池神往的人生,背后是不忘初心,甘于寂寞的創(chuàng)新。在此,向民間剪紙藝人趙玉娥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愿她如作品中的寓意一樣健康,平安,喜樂。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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