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龍應(yīng)臺的《目送》文，對親情的摯愛，生命的理解，人生的感悟，都觸動著她的心。不管是親情、愛情、友情，還是日久生情，回想起來，都讓她無比感慨。許多的前塵往事，漸漸浮現(xiàn)在眼前。
　　
　　 一
　　 她小時候，在農(nóng)村老家住時，有家鄰居的女兒名字叫小鳳，是她要好的小伙伴。她只大約知道，小鳳的爸爸在北京，具體是當(dāng)兵還是工作，已然記不清。
　　 平日里好好的，毫無征兆，忽然有一天，小鳳告訴她，他們一家人要搬去北京，從此永遠離開這個村莊，再也不回來。她覺得很突然，一時接受不了，想不通，為什么人家可以說走就走。她一直還以為，女伴會和她一樣，一輩子留在村莊里，永遠在那里生活下去。年幼無知的她，從來都沒有想過，會有離別這種事情發(fā)生。
　　 她目送他們一家人離開后，心里空空落落，有說不出的失落感，不明就里的惆悵感。平生第一次，她作為一個小孩子，竟有了自己的心事。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到了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在夢里進入空蕩蕩的小鳳家。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院子里，一切照舊，只是再無一個人，沒聽見一點聲響，靜的可怕。沒人像以前那樣招呼她，只有院子里那棵高高的柿樹，寂寞的獨自存在，身單影孤。樹上已然結(jié)滿了、金黃火紅的柿子，像掛著的一個個小紅燈籠，在寒風(fēng)中翹立。滿樹成熟的柿子，再也沒人去張羅著采摘，沒有了昔日收獲時、熱熱鬧鬧的場景。她再也吃不到那些一咬就爆汁、蜜汁滿嘴流淌，沖擊著口腔和味蕾，甜甜蜜蜜的柿子……
　　 小小的她，第一次體會到離別傷懷的滋味，感受到人間因分離帶來的落寞感傷。只是那時候她還小，無法表達出來。她也絕想不到，接下來，她跟小鳳一樣，也會有那么一天，從那個村莊永遠離開。
　　 就在她十歲那年，因爸爸意外去世，媽媽帶著四個孩子，艱難度日。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dān)，她被迫離開親人，遠赴他鄉(xiāng)在城市里寄養(yǎng)，與她從來沒想過會離開的家園，就此分離、永別，后來再也沒有回去住過。本來幸福美滿的一家人，弄得家破人亡，支離破碎。再往后家人們也陸續(xù)離開，那里再也不是他們的家。這個她住過八年的家，曾承載過她多少童年的記憶，忽然就戛然而止，轟然倒塌，就此劃上句號。
　　 回不去的過往，讓她回想起來，總有種心痛欲碎的感覺，眼淚忍不住撲簌簌直流。似乎什么都來不及反應(yīng)，更沒有過渡期，一切就突然發(fā)生。不給你喘息的時間，管你接受不接受，都得承受。時至今日，她怎么都無法忘記，那個充滿了童年所有歡樂和憂傷的舊家。命運就是這樣的殘酷，世間就是這樣的無情，生活就是這樣的莫測，活著就是這樣的真相。除了接受、承受、適應(yīng)、習(xí)慣、麻木，最終都無能為力。
　　 生活總是有驚人相似的一幕幕。
　　 多年以后，當(dāng)成年的她決定，再一次離家去往遠方，追求更好的生活品質(zhì)時，她要好的高中女同學(xué)，跑到火車站送她。臨開車之際，急慌慌的遞給她一個包裝盒，讓她上車后再看。在女同學(xué)憂郁目送的眼神里，她仿佛看到小時候、送別女伴的自己。同樣皺眉凝結(jié)的無奈表情，同樣滿臉難掩的心事重重，同樣意想不到的傷感別離。如同昔日重現(xiàn)，重新演繹了一遍，恍惚中，情景如此似曾相熟?；爬锘艔埖呐瑢W(xué)，像極了小時候她自己的模樣，讓她有些心疼。
　　 在車上，她打開精美的包裝盒，是一盞漂亮的紅色小馬燈。似乎寓意著，女同學(xué)想為她照亮、未來將要走的路。前路漫漫，可能會坎坷不平，想祝福她前途一路光明。她想到幼時的自己，傻乎乎的并不懂，也不會表達，也該給遠離的小伙伴，準(zhǔn)備一份送別的禮物。那樣，興許就有一個讓小伙伴永遠記住她的念想。
　　 可一切都太匆匆，呆呆傻傻的她，除了一味地心情沉重，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不過，真要是忘不了的話，有沒有留念也沒啥要緊。一切都在心中，并不在于任何外在形式。
　　
　　 二
　　 歲月匆匆，她二十多歲那年，從北方的家調(diào)動工作，重返她小時候讀過書的蓉城。新單位的女同事，是正宗成都本地人，對她特別熱情。常帶她去家中吃飯，有時甚至還住在那里，一家人都對她關(guān)愛有加，讓她倍感溫馨。
　　 女同事的老媽，見她身體單薄，總是格外關(guān)心她，就像媽媽對孩子，充滿憐惜，勸她多吃點飯菜，增加些營養(yǎng)。她那時年輕愛美，燙過的頭發(fā)，洗過以后還沒干，總愛用啫喱水保濕，弄得濕漉漉，為保持光澤和發(fā)型。冬天的早上，她不戴帽子，騎著自行車，頂著寒風(fēng)就去上班。
　　 女同事的老媽每當(dāng)看見她這樣，總是一次次苦口婆心的勸她：“不能把頭發(fā)弄得澆濕，以后老了會頭疼的”。她笑一笑，卻并不以為然。每次她和女同事出門，老太太都送到門口，用慈祥的目光，目送她們倆離去，一邊還不停的招呼著：“下次又來耍哈”，讓她心里暖暖的，想起遠在北方的媽媽。
　　 多年以后，年紀不小的她，總愛頭疼，特別是一感冒受涼，最明顯的癥狀就是頭疼。為此，后來她還專門做過核磁共振，檢查頭顱。忽然回想起過去老人曾對她說過的話，若有所思，幡然醒悟。果然，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是有道理的。老人用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出自一片好心，苦勸晚輩。年輕人不經(jīng)歷不知道，待真正體會到時，為時已晚。
　　 她那時還因諸事不順，身體又偏弱，每每和這個要好的女同事聊天談及，不免有些心灰意冷，對她以后的命運很消極。她萬萬沒想到，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好心的女同事，找了一位本地大姐姐，幫她排憂解難。介紹她去拜認成都青羊?qū)m道觀內(nèi)，一位得道的師傅為“干爹”，說這樣對她好。
　　 她推脫不下，只好應(yīng)承下來。所謂干爹，其實就是一位女道士，時年已經(jīng)七十多歲，輩份高，德高望重。后來的她，常去道觀看望干爹。干爹是位得道長者，對人生頗有感悟，時常給她解疑答惑，特別是關(guān)于修心養(yǎng)性，養(yǎng)生方面，都讓她頗為有益。
　　 歲月不饒人，干爹的身體漸漸大不如從前。后來她搬家走后，離青羊?qū)m偏遠，去的次數(shù)不如以前勤。多年以后，已經(jīng)許久沒去看干爹的她，抽空去了一趟，發(fā)覺干爹一下子就老了似的，變得老態(tài)龍鐘。
　　 看到她來，干爹很驚喜，沖她笑了一下，接著表情變得有些傷感。老人的樣子，像是即將消失的落日余暉，黯淡無光，讓她看了滿是心酸?；璋档臒艄庀?，她驚訝的看到，干爹的眼里泛起混濁的淚花，讓她心里咯噔一下，有股悲愴感，感嘆歲月催人老。
　　 她勸干爹好好保重身體，塞給她一些錢后，懷著傷感走出房門。干爹倚在門口，在屋門前望著她離開，不像以前，每次必定走到院子里來，送她出院門。顯然干爹已經(jīng)無力走動，連那道不高的門坎，都邁不過去。她回頭再看時，干爹滿臉的恍惚神情，依依不舍的樣子，目不轉(zhuǎn)睛的望著她，好像生離死別一般，讓人看著難受，她忽然就想起自己的親奶奶。
　　 認識這么多年，直到那時那刻，她才忽然意識到，其實她們兩個人長得很像。都是高顴骨，長臉，人中長，鶴發(fā)童顏，活似老神仙。后來的她，回想起那個情景，總有一種錯覺，像是與親奶奶告別。目送里的眼神，讓她感到有親人一般的不舍，表現(xiàn)出絕非一朝一夕的情感，和親情已無分別。像是老天做好的安排，最后一次相見后便是永別，干爹走時享年九十三歲。巧的是，她自己的親奶奶，也是這個年齡走的……
　　 心里沉甸甸的，她追悔莫及。為什么在人的生前不知多珍惜，在人沒有之后，已經(jīng)晚矣，再也沒有機會彌補。這世間，既然能在彼此的生命里出現(xiàn)過，已是非常有緣?？扇松虝?，又能有幾多緣？唯有珍惜二字。
　　
　　 三
　　 年輕時，她和他相親相愛，恩愛有加。最初，他的新房還沒拿到之前，他們只能暫時在外租住兩年過渡。
　　 朋友熱心，主動給介紹其相熟之人的房子，對方正好有一套多余的空房待出租，房租不貴，住著也安全。由于房東是電力系統(tǒng)職工，家里沒安裝天然氣，房中的一切都用電。每月水電消耗的全部費用，不管多少，都包含在房租里。
　　 她不諳世事，不愛操心。為此，從小吃苦耐勞，獨立生活能力很強的他，把空蕩蕩的出租房，有針對性的進行布置，讓房內(nèi)變得煥然一新。他買回來各種用電的生活電器，包括洗衣機、電冰箱、電飯煲、電炒鍋、電熱水器、電視機等，都是當(dāng)時流行、質(zhì)量最好的名牌產(chǎn)品。還有全新的組合真皮沙發(fā)、茶幾、床、桌椅板凳之類，生活家具一應(yīng)俱全，用心的打造起，屬于他們的浪漫溫馨小屋。
　　 那個年代還流行玩那種小霸王游戲機，他也買了一個。閑余之際，兩個人合作打游戲，魂斗羅、超級瑪麗、坦克大戰(zhàn)等流行的游戲都玩過。沉浸在幸福和快樂里的人兒，全神貫注，激情澎湃，看誰反應(yīng)快，打得好，玩得不亦樂乎。
　　 每當(dāng)夜幕降臨，吃過晚飯，兩人一起出門，沿著附近那條西郊河，在岸邊散步。樹木林立，微風(fēng)拂面，路燈柔和，夜色撩人，燈火闌珊處，留下過他們不少的足跡。讓她感覺到，和他在一起的每時每刻，處處都被幸福包圍。
　　 他從事管理工作，作為部門負責(zé)人，卻比一般員工都勤快，愛崗敬業(yè)。平時出門上班比她早的多，那是他多年養(yǎng)成的自覺習(xí)慣，總會提前至少半小時到辦公室。
　　 每次他出門前，她都替他整理一下衣服領(lǐng)子，依依不舍的打開門，看著他走出門口，拐下樓梯。她總是一直站在門口，一動不動，不會馬上就關(guān)門，靜靜地目送他的背影下樓。在他的身影快要消失之前，他也總是心有靈犀般的突然抬起頭，再深情地望她一眼，沖她擺擺頭，意思讓她關(guān)門，然后才消失在樓梯間。關(guān)上門，她平復(fù)一下心情，回味著心愛之人的一舉一動，想著他帥氣的樣子，看不夠的面容，心里甜甜蜜蜜，不由得微微一笑，幸福感溢滿心胸。
　　 溫暖的時光，美好的日子，日復(fù)一日，在一屋兩人一粥一飯中，慢慢流淌。兩年以后，他們終于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在新的環(huán)境里，精心過著美滿的小日子。房不在大小，里面溫馨有愛便是最好。
　　 新房樓高，有著寬敞的陽臺，視野開闊。每天早上，被陽臺上投射進臥室的金色光線喚醒，她總是先跑到陽臺上，看一看樓下臨小區(qū)的街道。他已經(jīng)做好了早飯，喚她去吃。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她愛賴床起得晚，他人勤快起得早。幸福之家，幸福之人，有愛環(huán)繞，有愛包圍。
　　 跟之前相同，她還是老習(xí)慣，臨出門前幫他整理衣領(lǐng)，打開房門，守在門口，目送他走出家門，走下樓梯。他也照舊回眸對視她，擺擺頭，消失在樓梯上。那樣的日子，習(xí)慣的動作，兩人竟從不厭倦。
　　 不僅如此，如今他上班，還會從他們家陽臺的樓下小街經(jīng)過。她比以前多了一套程序，關(guān)門以后，趕緊快速走到陽臺上，站在那里等待。直到看見他騎著賽車遠遠過來，在騎行中的他，頻頻回頭，朝高處的陽臺回望，看見她正在陽臺上沖他招手。她又一直目送著他的背影，直到左轉(zhuǎn)彎而去，再也看不見，消失在長路的盡頭……
　　 有時她會想，家是什么？家其實就是冬日暖陽射出的光線，在無助時帶來的溫暖；家其實就是風(fēng)雨同舟共濟的小舟，在汪洋中駛向的港灣；家其實就是拂面不寒的春風(fēng)，在凜冬降臨時的期盼。
　　 如今，兩人相濡以沫三十年，依然恩愛如初，情比金堅。她目送著他，猶如送走一個個春夏秋冬，又再盼回來一個個平安四季；送走一年又一年光陰的故事，再盼望著它們一一回來，繼續(xù)演繹新的劇情。循環(huán)往復(fù)，日出日落，花開花落，年復(fù)一年。幸福的日子，永遠都過不夠，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四
　　 從小，她就和媽媽聚少離多，自從爸爸去世以后，她便被迫離開了家，那時她無法做出選擇。
　　 回想起來，她還隱隱記得，被人帶走時，媽媽站在大門外，目送她離去。瘦瘦高高的媽媽，神情憔悴，頭發(fā)在風(fēng)中凌亂，看起來那么楚楚可憐，孤獨無助。她回頭望著媽媽，說不出啥感覺，她還小，糊里糊涂，并不太懂，這一去究竟意味著什么。也不懂得作為一個母親，當(dāng)時是怎樣的復(fù)雜情感。
　　 五年以后她回歸，再見到媽媽的一刻，卻有些疏離感。五年的別離，時空裂縫，讓彼此不可能迅速親近起來。她小心翼翼，怯怯生生，面對曾經(jīng)日思夜想的媽媽，卻表現(xiàn)的不知所措。媽媽很是欣喜，拉著她的手，噓寒問暖，問這問那。后來慢慢熟悉起來以后，她才回過神來，這不就是自己五年間最想念的人嗎？只是，一切都錯過了。作為母親錯過了孩子需要陪伴的成長期，作為孩子，錯過了最依賴母愛的需求期。她已長大，已不再依賴別人，這就是人生的憾事。生活中的遺憾，導(dǎo)致人生并不完整，情感缺失，對彼此都不利，是一生的遺憾，無法彌補。
　　 七年以后，余生繼續(xù)重復(fù)著相同的別離。為了更好的生活，她再一次離開家和親人，這次算是她作為成年人的自主選擇。其實也沒咋想清楚，渾渾噩噩、稀里糊涂的就決定了，一切很快既成事實。從那，她一個人在外，又是闖蕩多年。
　　 那一年，她終于從遠方，回到自己從前住過的新家，有媽媽在的地方，才叫家。她盡量多的在家里陪伴老媽，可是時間再多，也終有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