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門山下的桃花開了。
　　 從九間廊到屋沿坑，一條惆悵溪，十里桃樹林?！疤一\深處，似勻深淺妝”，與春相約，鮮艷明媚，繁華了數(shù)千年。
　　
　　 一
　　 車停九間廊，沿著村前的小道徒步往東，不遠處便是迎仙橋。碧水，青苔，舊石板，置身橋上，猶如畫中。眼前楊柳依依，桃花朵朵，潺潺的惆悵溪正從腳下緩緩流過。不經(jīng)意間，一句曹唐的“玉沙瑤草連溪碧，流水桃花滿澗香”悄然爬上了心頭。
　　 是誰，在這里邂逅了第一樹桃花？
　　 時光流轉(zhuǎn)，歲月滄桑，那段迎仙橋畔的往事卻一直留在原地，未曾遠去。東漢永平年間，剡縣有兩個叫劉晨、阮肇的家伙前往天臺采藥，至此迷失了方向。在山中苦苦尋覓了十三天，所帶干糧消耗殆盡，還是不能找到出山的路。饑餓疲憊之時，他們看到小溪的對岸有一株桃樹，碩大的桃子掛滿了枝頭。于是，兩人涉水過溪摘到桃子，狂吃一氣之后恢復(fù)了體力。再后來，他們遇見了兩個資質(zhì)艷絕的女子。人家只是甜甜的一聲“你們來遲了”，就讓劉阮魂心猿意馬，亂了方寸。
　　 晚宴過后，劉、阮二人原本應(yīng)該起身告辭，無奈見這兩女子花容月貌，模樣著實令人歡喜，腿腳也便不再聽從使喚。他們巧舌如簧，用甜言蜜語騙開了女子的房門，相處之妙樂以忘憂。半年后，桃花盛開，杜鵑啼歸，兩人突然想起家中還有妻兒在等著自己。于是，再三要求出山回家，兩位女子苦留不住，只得同意。臨行，女子問兩人：“何日復(fù)歸？”劉晨借口“老父年邁走不開”，阮肇也推說：“家母臥床需照顧”。兩女子聽罷，丟下一句“山盟成謊言，從此不相見”，憤然離去。
　　 桃花純凈，不容褻玩，“物苦不知足，得隴又望蜀”，注定是一場悲劇。劉、阮二人回到家鄉(xiāng)，發(fā)現(xiàn)早已時過境遷，物非人非，再也尋不見了自家的門。幾年后，兩人重回劉門山，采藥處，小溪邊，“桃花流水依然在，不見當(dāng)時勸酒人”。故人已去，徒留惆悵，短暫的歡愉，換來的卻是一生的悔恨。
　　
　　 二
　　 與迎仙橋相連的是一條通往天臺的古驛道，自北向南依溪而建。卵石鋪就的路面油光晶亮，不染一絲塵埃。“馬跡幾經(jīng)青草沒，仙壇依舊白云封”，悠悠的翠微，如夢的古道，行入其中，時光倒流。從前那些遠道而來的商賈，那些歇腳停留的路人，仿佛來到了身邊。恍然間，腦海里閃過一個似曾相識的名字，哦，原來是康樂公謝靈運。
　　 “灼灼桃悅色，飛飛燕弄聲”,一首《悲哉行》，寫不盡的是離愁。
　　 那個劉宋永初三年（422）的春天，三十八歲的謝靈運一路風(fēng)塵跨馬而來，急匆匆地要趕去永嘉上任。行至劉門山下，見道盡途窮，茂林深篁，再無去路，心中無限感慨。
　　 謝靈運本是豪門出身，其祖父謝玄憑借淝水之戰(zhàn)的功績，為家族帶來了無上榮光和巨大財富。謝玄病逝后，十八歲的謝靈運就承襲了封爵，進烏衣巷，住始寧墅，食邑兩千戶。還在廬陵王劉義真門下任太子左衛(wèi)率，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憧憬著未來的一切美好。不承想，自晉元熙元年（419）起，短短的三年時間里，他竟遇上了寵妾背叛的煩惱，經(jīng)歷了王朝更迭的無奈，遭受了封地被削的痛苦。更令人氣憤的是少帝劉義符聽信讒言，貶他去永嘉做了太守。
　　 一連串的打擊讓謝靈運心力交瘁，疲憊不堪。他走到惆悵溪旁，立馬良久，不知所措。眼看天色將晚，燈火闌珊，水邊的桃花就要失去光亮，內(nèi)心很是失落。此時，一個暮歸的老農(nóng)朝他走來，謝靈運下馬便問：“此去往南如何走？”老人回答：“劉門自古便無路?！?br />　　 當(dāng)晚，謝公借宿老人家中，兩人促膝長談。對謝公的遭遇，老人并未過多安慰，只是淡淡地說：“只要心中有路，就沒有過不去的山”。謝公聽罷，沉默了許久，最后說：“既然山前無路走，我就開你一條道。”
　　 次日，老人領(lǐng)著謝公，帶著眾鄉(xiāng)親登上劉門山，披荊斬棘，追風(fēng)逐夢，開始修建這條會稽連臨海的劉門山便道。幾天后，桃花依舊，山道修成。臨別時，老人說：“桃花不知愁，微笑掛枝頭”，謝公聽后煩憂盡消，喜逐顏開，一個縱身躍上馬背，直奔永嘉而去。
　　 從此，世間就多了一條“謝公道”，人們也知道了在美麗的劉門山下，有一片溫暖的桃花林。
　　
　　 三
　　 穿過劉門塢，繞過幾道灣，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古樸典雅、檐角高挑的臨水亭?！爸还炙赝ゐ焐?，溪煙為我染莓苔。欲知源上春風(fēng)起，看取桃花逐水來。”溪亭小坐，宛如仙境。
　　 離亭不遠有一拱橋，取名司馬悔橋，橋頭緊挨司馬悔廟。古木參天，桃花點點，“一樹千絲鶯掠過，桃花嬌俏明媚誰？”輕輕推開司馬悔廟的門，廟里的香爐上正清煙裊裊，一股淡雅清新的氣息迎面而來。殿內(nèi)的神龕上端坐著一位慈眉善目、神采奕奕的長者，那就是白云子司馬承禎。
　　 唐景云元年（710），睿宗李旦聽聞隱居天臺的白云子道行高深，幾次想召他進京委以重任，均被司馬承禎拒絕。次年春，李旦再次下詔，命禮部侍郎、昭文館學(xué)士盧藏用為欽差，奔赴天臺山邀請司馬承禎。盧與司馬本是故交，有感于睿宗誠意，也礙于好友情面，司馬承禎答應(yīng)下山，去長安陛見皇帝。
　　 下山路上，“風(fēng)急桃花也似愁，點點飛紅雨”，落英滿地，盡是哀傷。行至斑竹村口，盧藏用見司馬承禎駐足不前，就說：“此處窮鄉(xiāng)僻壤，桃花不及終南山，先生為何留戀？”司馬承禎長嘆一聲：“此去長安幾千里，怎及終南走捷徑”。他知道，如今的盧藏用已非當(dāng)年那個進士及第，持貞儉之操歸隱秦嶺的多能之士。自己離開終南山后，盧藏用隨駕隱居，專事權(quán)貴，混跡官場多年，被世人所唾棄。桃花飄零，芬芳猶在，淡泊之志豈能被濃艷迷惑。司馬承禎明白，此次出山，將步人后塵，有違自己隱居修行的初衷。想到這些，司馬承禎悔意頓生，轉(zhuǎn)身就回了天臺山。
　　 不久，盧藏用委身太平公主，先天政變失敗后，讓人流放去了嶺南。再后來，司馬承禎修成正果，成了道家上清派的一代宗師?！皾舅一芬酌?，不同人世下成蹊”。千百年來，人們?yōu)榱思o念司馬承禎在劉門山下的這一次悔悟，修了溪亭，建了拱橋，還造了司馬廟。
　　
　　 四
　　 循著桃花的身影，走進了屋沿坑。在老街，在舊巷，白墻黑瓦，桃花滿枝頭。輕輕踩在叮咚作響的青磚地上，時光靜謐，恍如回到了從前那個車船都慢的年代。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三歲相識，七歲分離，四年的美好時光，我們形影相隨。她說：“吃過我家的飯，便是我永遠的哥”。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當(dāng)年那座一起居住的小院，已化作塵埃，無處可尋。唯有那株立在門前的桃花，孤零零地站在溪邊，望著村口。我不曉得桃樹先長葉還是先開花，她卻說：“先花后葉，不信就打賭。”結(jié)果，我輸了。
　　 養(yǎng)母走后，我倆各自成家，少有往來。
　　 直到前年，我得了大病，她跑來醫(yī)院看望。一句“壞個零件沒什么，我身上摘個給你就好了?！弊屛覝I流滿面，感動不已。后來才知道，她還真的為我去做了配型，最后由于血型不配，只好含淚作罷。
　　 我曾經(jīng)心存念想，向往遠方，希望自己能在紅塵之中與桃花有一場美麗的邂逅。卻不知，樸實無華的養(yǎng)妹一直都在我的身旁，她就是我生命中那枝燦爛的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離開的時候，我讀懂了往事，也看懂了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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