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見聞】司爐日記(小說)
1983年7月22日,雨后天晴。
大通報到。
火車駛上索拉河大橋,窗外傳來隆隆巨響。橋下是一條波瀾壯闊的大河,碧綠的河水一眼望不到邊。駛下大橋不久,火車就到大通站了。
從大通火車站到機務(wù)段有兩條路:一條不出站,踩著鋼軌往北直行五里路,進段部;另一條路是先出站,然后坐三塊錢的三輪車去機務(wù)段。我有兩麻袋書,弄不動,只能出站坐三輪車。
繞出車站,穿過城區(qū),還有二里地就望見幾十根白煙柱,筆直地杵上天際。近了,一排排黢黑的火車頭在水霧繚繞中時隱時現(xiàn)?;疖囶^吭哧、吭哧的排氣聲,鏗鏘有力的車輪滾動聲,此起彼伏。那震耳欲聾的火車鳴笛聲,更是炸裂天地的感覺。
那蒸汽機車一人多高的猩紅的巨大車輪,也很是張揚。這些我今生今世與之打交道家什,盡管張牙舞爪,但我不懼怕,我會一一征服你們的。
不管火車頭怎么叫喚,我并不理它們,我懂得信號,知道哪些車要動,哪些是整備車走不了,別看你叫得響,綠燈不閃,你也是瞎叫喚。我指揮著三輪車穿過36處平交道口,在火車頭的夾縫里,七拐八繞,順利地找到了報到的段部四樓圖書閱覽室,兩個漂亮的姐姐負責(zé)報到,要求報到的人每人填一張表,我的,姓名:馬哈子,我在愛好一欄填了:寫詩,好朋友郝在志填了跳高。
如果家里沒有很硬的關(guān)系,像我這樣從農(nóng)村考到鐵路職校的學(xué)生,就只能從司爐開始干起,然后是副司機、司機,沿著這個路子一步步往上拱,拱個五年七載,拱到三十歲之前,能熬成“大車”——正司機,這輩子也就算是場面人了,圓滿了,這就是命。我是否還能走得更遠,那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我不敢再多想了。
下午,召開迎新會,120多新生坐滿了六樓禮堂,居然有十來位女生坐前排,因為隔著遠,看不清她們的面目。中專生,像我們柏南鐵路司機學(xué)校和錦北鐵路司機學(xué)校都是和尚班,這樣說她們的學(xué)歷應(yīng)該是大本,反正司機學(xué)校里沒有女生。
蘭港線,這是一條年初才開通的新線,大通機務(wù)段在蘭港線的中間,往北三百里接蘭坪煤礦,往南300里接大亨港,單線,每天只有一對客車,拉煤車差不多有十五六趟。這個機務(wù)段內(nèi)居然有健身房、圖書館、花圃、衛(wèi)生室、銀行代儲點,領(lǐng)導(dǎo)給我們鼓勁,說司機收入非常高,還說了一個笑話,不知真假,老同志養(yǎng)兩個媳婦不用愁,說青年找媳婦更不用愁,國棉16廠的姑娘排著隊等你們隨便挑。這段上出了1個遼寧省健美冠軍、2個亞軍,省十佳歌手1名,還有至少5個青年參加《鴨綠江》文學(xué)函授,化驗工區(qū)有一女詩人發(fā)表20多篇詩歌,這位姑娘非常有才華,人心靈美,并且很漂亮。愛好健美、音樂、舞蹈、文學(xué)、書法、繪畫的同學(xué),這里就是你們的天堂,你們的樂園。
女神——詩人!我腦海里立馬浮現(xiàn)出一個形象——女神!有著蒙娜麗莎一樣神秘的微笑,有著像查爾斯?阿瑪布爾?勒努瓦的《長笛演奏者》那樣的美貌。在柏南鐵路司機學(xué)校,我也搞過文學(xué)社,但是沒有發(fā)表過作品,期待著早日見到這位了不起的女詩人,與其交流學(xué)習(xí),共同進步,只是與他們的距離別太大就好。
總之這是一個新生的機務(wù)段,一切都是新生的力量,恢復(fù)高考后的一大批才俊在這里凝結(jié)。一股蓬勃向上的力量,如同雨后春筍般在我心底凝聚、拱動。心境一會像索拉河明亮的水面一樣開闊,一會如辦公樓前荷花池里的令箭一樣嬌艷,迎著陽光挺拔綻放。
時刻保持十足的動力,努力開創(chuàng)美好的明天,加油!
8月9日,雷雨天氣。
昨天是我的恥辱日。這是我的第一次跟車,走的南線,去大亨港。這次值乘的是一趟站站停的客車,新學(xué)員都是先拿載重量小的客車試手。除了“大車”——正司機王基合、副司機劉立剛,司爐是由我們6個實習(xí)生輪流擔(dān)當(dāng)。我第一個上陣,他們5個在車廂里候著。
為這一次上車,我們準備了三年,上車之前除了學(xué)習(xí)安全規(guī)章、操作規(guī)程、簽訂師徒合同之外,又學(xué)習(xí)了繁瑣的派班制度、交接班程序以及住公寓要遵守的各種紀律要求,總之一句話,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自己了,各種管理制度像是無形的繩索已牽住了手腳,隨時聽候派遣。公寓走廊里有每時每刻要學(xué)習(xí)的通知、文件,派班室的小黑板上一旦掛出誰的名字,就算是天崩地裂死了爹娘你也沒有任何理由,只有執(zhí)行:上車!
我走的這趟車是前進型,QJ61x8,這車是中國自己設(shè)計制造的,算是國內(nèi)最先進的蒸汽車了,駕駛室內(nèi)設(shè)計也還算寬敞。站在車下,滿耳朵都中哧哧的蒸汽聲音,金屬撞擊的咔噠、咔噠聲以及對講機嗚哩哇啦地聲音。上車前,就像是要走向拳擊臺的運動員,心情緊張得有些眩暈,手腳也不怎么聽使喚。爬上駕駛室,一股熱浪轟一下子把自己包裹起來,滿眼都是管子,閥門,各種氣壓表,水位表。正副司機一人一邊,我立在中間,呆呆的。整個暈了場,火車聲音感覺震得腦子發(fā)顫,一時大腦一片空白,無所適從。
司機和副司機他倆貌似在各忙各的,并不理我,實則是準備看我的笑話。前面給了發(fā)車信號,助理值班員給我們打了旗語,按照規(guī)則,這時要三個人同時確認信號,我把鐵鍬扔到身后,向車外伸出頭看了信號,與司機比劃了手勢,很扭捏的不太自信的那種,因為車上機器聲特別大,大家說話彼此都聽不見,所以規(guī)定要用手勢。我感覺我的手勢是對的,但他們根本就沒正眼瞧我,我的手勢在這里頂多算個狗屁。
前進型大馬力機車,拉六節(jié)車廂的“小票”很輕松,像玩一樣就能輕松地跑到80公里,鍋爐氣壓表在15上,水位也在四分之三處,運行狀態(tài)良好。隨著汽笛一聲巨響,“大車”王基合慢慢推拉汽門手柄,接著是一陣氣缸排水的哧哧聲,火車啟動了。我感覺司機和副司他們故意不理我,甚至我叫什么名字他們都懶得問。還好,出站后緊接著是一段小坡度下坡道。
我小心地試著,平生第一腳踩上爐門腳踏閥,那對狀如甲殼蟲翅膀的爐門突然間嘩啦撐開,一股炙烤的熱浪伴著煙霧煤灰呼地從爐膛里涌出,眼睛頓時什么也看不見了,只聽頭發(fā)吃啦一聲,用手一摸被烤焦了一大片,我想幸虧還沒有一頭扎進爐膛里。兩位師傅不說話,臉上表情明顯帶有不滿和嘲笑甚至敵視。終于副司機劉立剛還是開腔了:伙計,你他媽的想找死呀?要死也別死在我們車上,?。克彀蛷埖煤艽?,能放進個拳頭,當(dāng)然聲音也很大。
在學(xué)校沒少練習(xí)投煤、甩煤、撒煤這些技巧。學(xué)校實習(xí)小工廠的西墻上有一個洞,我在這里至少投過上噸的沙子。前三后二左三右二,也都練了無數(shù)次。為了練習(xí)臂力。宿舍的啞鈴也被磨得漆亮。這次只是我踩腳踏閥時沒經(jīng)驗,身子離得爐門太近,另一個關(guān)鍵是沒有想到爐門是借助汽閥開啟而不是用腳上的力氣,用力太大,使得爐門大開。
踩第二腳的時候,我就小心了,先是端起煤鍬,然后再踩下腳踏閥,總算是投出了第一鏟煤去,滿滿的一鍬,只有一半進了爐膛,另一半撒在外面,又試了幾鍬,效果依然很差,甚至鐵鍬撞到爐門上。副司機劉立剛看樣子生氣了,跳過來,奪下我手中的鐵鍬,以右腳為中心,左腳跳舞一樣,輕巧地一點地,轉(zhuǎn)身鏟煤,再蜻蜓點水一般一點踏板,爐門呼的開啟的一瞬間,鐵鍬一晃,刷,一下煤投進爐膛,干凈利索,一點煤屑都沒落在外面。劉老師這是向我炫技巧,羞愧難當(dāng)?shù)奈?,接過鐵鍬,學(xué)著干唄。原來這第一關(guān)就是協(xié)調(diào)技術(shù),腳到,門開,鐵鍬到了。腦子、身子配合一致。鏟煤,踩踏板,投煤。出站15分鐘后,我總算緩過神來了,半小時后,我就能自如地鏟煤、甩煤了,總之我能勉強干活了。然而真正考驗我的時候也到了,前面就是鳳凰嶺?;疖囘M入一個大彎道,開始爬坡。坐在駕駛椅上的“大車”王基合一次次側(cè)臉瞅我,我甚至感覺他故意在爬坡時排放汽缸里的水汽,這時壓力表我都不敢看,只見他大幅度地一次次猛地推拉汽門,火車似乎也是很響地吭、吭、吭地叫喚,只是速度上不去,汽缸聽起來很水,不脆,劉立剛不陰不陽地諷刺我,這煤不好嗎?大同煤是可以呀。我只有拼命地往爐膛得甩煤,恨不得用手抱了煤快往里扔。突然一個有二十斤西瓜大小的煤塊,從煤斗子里滾落出來,別說鏟不進爐門,就是能塞進爐門,還不把爐床給砸壞了。我問副司機,劉老師怎么辦?他指了指煤斗子,示意我先抱回煤斗子里。但只一會,火車頭一晃,那煤塊又滾了出來,我試著用鐵鍬拍,劈啪地拍,差點拍到劉立剛的腳上不說,不知怎么把司機王基合喝水的罐頭瓶子給摔爛了,也沒看見他的瓶子是掛在什么地方,還好,沒扎了手腳。“大車”王基合的罵人很難聽,聲音很大:你他媽眼瞎嗎?看你這吊樣,還想在機務(wù)段混飯吃?副司機劉立剛打開車門,罵了一句:媽了個逼,廢物!然后把大煤塊一腳給踢了下去,看樣子我把兩位師傅給惹惱了,讓他們失望之極,副司機劉立剛捉過鐵鍬,噌、噌、噌,甩煤很輕松的樣子,鐵鍬在他手上,輕松自如,把我閃在一邊去,火車沖上斜坡,寧村站終于到了,我被替換了下去。
伙計們架著我放到車廂木板座椅上,衣服被汗水浸透又被烤干了,上面一層白霜一樣鹽漬,我像是一個被擊敗的拳擊手,停止甩煤后,胳膊腿肌肉緊張得還再亂顫,這形象直接把接我的那個錦北司機學(xué)校的哥們給嚇傻了,他們不知道這2個小時我都經(jīng)歷了什么,看他那感覺,分明是想逃,但又逃不掉的樣子。我躺在木板座椅上,伙計們從水龍頭端來涼水,先給我灌下一肚子。渾身散了架了。幾個哥們給我摘手套,脫鞋子,手套沾到手上了,一拽,鉆心的痛,兩個手指頭肚都粘下一塊皮去,血淋淋的,右腳前掌,磨起了2個花生米大的水泡。手、臉、脖子,灰色工作服遮擋不到地方,烤得紅紅的,煮熟的螃蟹一樣的顏色。
8月28日,冷。
奪命車底。
司爐由前段6個實習(xí)生,減到3個人,車隊還是考慮到學(xué)員以實習(xí)為主,體力和經(jīng)驗不足,沒按正式司爐編制排班。
遼東半島的早晚感受到陣陣寒意。到達落石坡站,我被換下,“大車”王基合跟我說,下車檢查一遍,看看車底有無情況。通常情況小站是不檢查的。被替換下的值乘人員,檢查一下沒事也就從站臺另一側(cè)上車,回到機后就一節(jié)車廂,在前排那里放置著我們隨身背包、工具袋。我們每個人都有開關(guān)車門的鑰匙,一把彎頭內(nèi)三角的鑰匙。我檢查了排障器、車鉤沒問題,檢查管道有無漏水漏油,閘瓦有無斷裂,連接部分有無斷開,用小榔頭敷衍了事敲打幾下走行部的幾個部件,并無松動,其實這樣也根本檢查不出什么問題。我迅速掠了一圈,但看見水泵連接水管處,似乎在滴水,拱到底下用手抹一下灰塵,并沒問題,只是氣缸排水時濺到了水管上。突然我就聽到哧的一聲剎車緩解聲,氣缸排出的水汽,瞬間把車底籠罩了起來,他們沒有確認我是否上車,就動車了,我被汽缸排出的水汽裹挾起來,什么也看不見,完了,要死了。我拼命地喊,哎、哎、哎!隨著火車地動山搖的鳴笛聲,機車高大的驅(qū)動輪滾動起來,我慌張地亂抓亂撲,眼瞅地面在動,在一點點往后移,眼瞅著鋼軌外側(cè)近在咫尺,就是不敢往外爬,怕在往外爬的一瞬間,萬一不利索那里磕絆一下,命就沒了……命暫時還在,只是我的魂魄沒了,慌亂中身子騎到了一條粗管上,也就是水柜往鍋爐里過水的管子。我的心隨著管子的晃動而嚯嚯地跳,完了,要死了,這就要死了?;疖囋絹碓娇?,管子開始加速晃起來,大地迅速地往后抽去,腳尖一觸到軌枕上,哧啦一下,先是榔頭丟了,這一只鞋子又離我而去,它們結(jié)伴尋我的魂魄去了。
我雙手死死地抱住管子,繼續(xù)嚎叫,可是一點用沒有。我不再叫喚,隨著管子左右搖晃,瞅準時機,拼命一搏,一只手牢牢地抓住踏梯,調(diào)整姿勢,斜著身子,翹著腿,然后另一只手也摸索過來,雙手緊握在踏梯上,任憑管子怎么晃也不松手,只要不松手就能活下來,沙子、煤灰、水汽、冷風(fēng)一起抽打著,我緊閉著雙眼,一分鐘一分鐘地在搶我才19歲的性命。一分鐘,一分鐘,一分鐘,45分鐘,每一分鐘都是性命的延續(xù),車終于減速,停下。在確定停穩(wěn)的時候,我雙手一松,我額頭先觸到軌枕上,然后身子滾落到道砟上,滾出車底。四肢僵直的我,胳膊腿已經(jīng)麻透了,彎著的身子一時無法直立。王基合打開車門撒尿時發(fā)現(xiàn)一個人躺在地上,仔細一看是我,嚇得他把尿憋了回去了。他知道這下惹下大禍了,但他并不知道我是怎么跟過來的,是讓車刮著拖過來的?劉立剛也發(fā)現(xiàn)了,我可差點沒把他倆給嚇?biāo)?。他們不知道我是否還完整,見我眼睛能動,問我能說話吧?我嗯了一聲,王基合與劉立剛扯著我胳膊把我抬到站臺上,然后小心地往下扒我的工作服,工作服上全是煤灰和泥漿,我感覺他們在捏我的胳膊腿,看是否還正常。他們問我跟著這車繼續(xù)走,還是留在站上?我說跟著車走。王基合問我這事怨誰?看他驚恐的眼神一點不比我在車底下更輕松,我說怨我自己;劉立剛又問我這事怨誰,這回他們倆的玻璃碗舉在我手上,我說怨我自己。告訴別人不告訴?我說誰也不告訴。三個人發(fā)毒咒,誰說出去死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