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平淡生活(小說)
陳煥云搖下車窗,對站在車旁的陳老漢說:“爸爸,我們走了,你回去吧?!逼嫫婀蜃诤笈?,把腦袋伸出車窗,揮著小手用稚嫩的童音喊著:“爺爺再見,爺爺再見!”
“奇奇再見!下次再和爸爸一起回來看爺爺?!标惱蠞h親昵地拍拍孫子的小腦瓜說。奇奇“嗯”了一聲,用力地點了點頭,身子縮回車里。車子發(fā)動了,慢慢朝前開,開到村口將要拐彎的時候,陳煥云瞄了一眼后視鏡,看到爸爸還站在原地朝這里張望,那煢煢孑立的身影讓他心頭一顫。
今天是正月初六,春節(jié)過去,他們一家人返城了。而對爸爸來說,春節(jié)就象一個熱鬧的夢。夢醒了,他又要重新走回孤獨。
爸爸孤獨了半輩子。
媽媽去世的時候,陳煥云還很小,他完全不記得媽媽的模樣。印象中,爸爸是闖入他記憶之海的第一人,以致多年之后他仍能清晰地記著那一幀鏡頭:一掛陳舊的布簾把堂屋和里屋隔開。那天,堂屋里沒有人,冷冷清清的,他想看看里屋有沒有人。于是,他蹣跚著走過去,好奇地掀開簾子朝里屋看。里屋靠墻擺著一張桌子,桌旁坐著一個人。那人正在默默地抽著煙,看見他就沖他笑,他也沖那人笑。長大了才知道“那人”就是爸爸。
再長大一點,爸爸經(jīng)常把他放到一只竹簍里面,背著他下地干活。
到了田里,爸爸把他從竹簍里抱出來,他就在地里到處跑著捉螞蚱。田地有一種螞蚱,體型細長,渾身翠綠,長著一張“馬臉”,一對細長的觸角,一對帥氣的長翅,還有一雙大長腿。他覺得它很漂亮,就專門捉它,可是這種螞蚱的彈跳力很好,待發(fā)現(xiàn)它,小手剛捂過去,它連蹦帶飛地逃走了,逮了好幾次也沒有逮到。陳煥云急得大聲喊:“爸爸,爸爸,快過來幫我逮它?!?br />
“逮什么?”爸爸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螞蚱!”
爸爸就跑過來,爺倆兒一起在草叢里尋。
“在那兒!草葉上!”陳煥云眼尖,率先看見那只逃走的螞蚱,壓低聲音地對爸爸說。
爸爸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只渾身翠綠的螞蚱正停在一片草葉上,頭頂那對觸角正像雷達一樣轉來轉去呢。爸爸躡手躡腳地湊過去,把手攏成個“手勺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捂了過去,那只螞蚱被罩在下面了。爸爸把螞蚱放到陳煥明的手里,他攥住螞蚱的兩只小腿,開心地看著它徒勞地上下顛動……
上了學前班,陳煥云朦朦朧朧地感覺到自己家跟小伙伴家的不同。小伙伴家里人多,回到家有媽媽叫,他家里只有他和爸爸,而且總是冷冷清清。一個雨天,他第一次品嘗到了孤獨的滋味。
那天,他在屋里摶泥捏小人,爸爸坐在門口一邊抽煙,一邊瞅著外面出神。外面,天陰沉沉的,沒有閃電,也沒有雷聲,一會兒竟下起雨來。雨淅淅瀝瀝的,下起來沒完沒了。不知是玩膩了,還是下雨催生出來的孤獨感附了身,陳煥云玩著玩著,忽然不由自主地嘆口氣,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媽媽呢?”他沖著泥巴問,似乎在詢問泥巴,實際上期待著爸爸回答??墒?,半晌沒見爸爸應聲。陳煥云丟下泥巴跑到爸爸身邊,用力搖他的胳膊。這時,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爸爸的眼眶里裝滿了淚水,爸爸眨了下眼,淚水順著臉頰滾落下來。
“爸爸,爸爸,你不要哭,不要哭!”陳煥云嚇壞了,他不知道爸爸為什么哭,伸出小手要替爸爸擦。爸爸抓住陳煥云的手,自己擦掉眼淚,強顏歡笑說:“爸爸沒哭,只是感冒了。嘿!快看那只老母雞,它一準要找窩避雨啦。”一只老母雞瑟縮在屋檐下,正躍躍欲試地往雨地里沖。
陳煥云扭頭看向外面,第一眼沒有看到老母雞,卻看到院子當中那棵棗樹。他聽爸爸說過,這棵棗樹在生他以前就在這了,是媽媽栽的,比他還大好幾歲呢。那年,爸爸媽媽剛結婚不久,有一次媽媽去麥田里干活,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棵棗樹苗。那個年代,樹苗是很珍貴的。收工的時候,媽媽把它偷偷挖出來移栽到自家院里。棗樹苗一天天長大,如今已經(jīng)長到房頂高啦。
這棵棗樹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任雨水從頭澆到腳。棗葉在風中不停地哆嗦著,經(jīng)雨水沖洗,棗葉愈發(fā)碧綠,樹身愈發(fā)黧黑。大概是睹物思人吧,看到雨中的棗樹,陳煥云的孤獨感更強烈了,他眼里涌出了淚花,撇撇嘴,想哭。正在這時,一只老母雞突然從屋檐下闖進雨幕,一溜小跑直奔南邊的麥秸垛而去。麥秸垛下面有個窩,它果然鉆到那里面避雨去了。跑動的時候,老母雞低頭縮頸向前疾跑的樣子看上去十分滑稽,一下子讓正在撇嘴的陳煥云破涕為笑。
小孩的痛苦如風,來無影去無蹤。而大人的痛苦如病,來時如山倒,去時如抽絲,需要時間一點點把心中的傷痕磨平。
等捉螞蚱的小孩到了上學的年齡,田地里就只剩下爸爸的身影了。鋤草,一個人;澆水,一個人;收秋,還是一個人。陳煥云只是放學以后或者在收麥的時候幫爸爸一點忙。
那時候沒有聯(lián)合收割機,小麥先收到麥場里面堆成麥垛,然后再用脫粒機脫粒。脫粒的時候需要一個人抱起小麥,塞到脫粒機寬闊的嘴巴里,用力推!小麥碰到脫粒機里面螺旋狀的刀片,那刀片就像牙齒一樣叼住小麥,一口吞進去!隨著脫粒機“嗡”地一聲低吼,麥秸從后面吐出來,麥粒則“嘩啦嘩啦”雨點般漏到脫粒機的肚皮底下。
這活一個人干不了,至少兩個人。爸爸往脫粒機里面塞小麥,陳煥云就拿一只鐵叉把吐出來的麥秸叉到麥場邊上,等脫粒機肚皮下面的麥粒堆多了,再換成木锨把麥粒鏟走。
打場很累人,天氣又燥熱,干一會兒就汗流浹背。麥芒和灰塵到處飛揚,粘得滿身滿臉,最后就剩下兩只眼珠骨碌骨碌地轉,不細看都認不出對方的模樣,兩人活像《鍘美案》里面的包公。太累或者太熱的時候,爸爸就停掉柴油機,歇息片刻,喝點水,抽顆煙,然后接著干。爺倆兒就像愚公似的,直到把一座小山似的麥垛徹底鏟平為止。
這時候陳煥云上初中,每天都可以回家。
在家里,爺倆嘮上一會兒嗑。爸爸說說村里的事:陳家在村里跟誰家血緣關系近,跟誰家遠,陳煥云排什么輩份,他該叫誰爺爺、叫誰叔叔;誰家是陳家莊過去的大地主,解放后那個大地主落了個什么樣的結局;誰家以前成分高,被戴了高帽游街掃地;誰家院子底下挖出了洋錢,發(fā)了一筆橫財……陳煥云則講講學校里哪個學生調皮搗蛋,讓老師罰站了;哪個學生又打架了;哪個老師教得好,哪個老師教得不好;誰經(jīng)常在班級里考第一……有時倆人不說話,陳煥云趴在桌子上寫作業(yè),爸爸沖著院里那棵棗樹出神,透過枝杈,看棗樹上面的藍天;看麻雀在枝頭跳來跳去,嘰嘰喳喳地叫;看棗花一粒一粒的掉落,樹下一地金黃;
陳煥云腦子不笨,比許多同齡的孩子要強出許多。中考時他考了全縣第四十七名,被縣里的重點中學錄取。初中最后一個暑假過去,他要到縣城上學去了??h城離家二十多公里,需要住宿,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那天,爸爸把他送到學校后就自己回家了。
剛踏入高中的校門,第一次離家這么遠,第一次和爸爸分開,第一次住到集體宿舍,周圍全是陌生的面孔。晚上,他感到格外孤單,躺在床上開始想家,想爸爸,想得心里跟貓抓似的難受。那一晚,他翻來覆去的一夜未眠。
多年以后,他問爸爸是否還記得那天他到高中報到的事?爸爸笑笑,說怎么不記得,把你送到學校后,我就回了家。家里忽然間剩下一個人,冷冷清清的,很不習慣,覺得家里所有的聲音都變大了好幾倍,咳嗽聲很響,涮碗的叮當聲也變得刺耳單調起來。當天晚間早早地睡下了,可一直到天亮也沒能合眼。
學校食堂里的飯菜油花多,還有肉,比爸爸做的好吃多啦。有好幾次,他不忍獨享,屢屢生出把飯菜帶回家讓爸爸嘗嘗的沖動,可這些飯菜都是湯湯汁汁的東西,實在沒辦法帶,只好作罷。
三年后,陳煥云走上了考場。三天后,考試結束,他回到家中。
高考結束,小麥也早已收割完畢,籽粒入倉。麥壟上的玉米苗長高了,超過了麥茬,翠綠翠綠的,一簇簇,一行行,一列列,像織布機上的綠色經(jīng)線。玉米苗在溫熱的南風中微微擺動,似在朝陳煥云點頭,歡迎他的歸來呢。
玉米苗太密,該疏苗了。陳煥云來到田里和爸爸一起干活。
爸爸見陳煥云只顧著干活,一聲不吭,感到忐忑不安:“考得咋樣?”爸爸瞅著他的面孔,一邊問一邊捕捉他的表情細節(jié),企圖打撈出深藏陳煥云心底的結果。
其實,陳煥云心里有底,下了考場就知道自己一定能考上,但他不想過早地告訴爸爸,擔心他出去張揚。于是就一邊疏苗一邊淡淡地說:“考得一般,等等看吧。”爸爸見陳煥云不肯透露,只好揣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繼續(xù)干活。
過了幾天,陳煥云正躺在炕上看書,大門被敲響了。陳煥云跑過去打開門,外面站著一個穿墨綠色夾克衫的人,是郵遞員。他手里拿著一個大信封:“你是陳煥云嗎?”
陳煥云點點頭。
“諾,大學錄取通知書!恭喜你!”郵遞員說著,把那個大信封交到他手里。
謎底來了,就在信封里!
他拆開信封,里面一張獎狀樣的厚紙,長方形,頁眉上一行紅色仿宋字:錄取通知書。下面是一行草綠色行楷,赫然寫著:北京郵電大學!字寫得活潑有趣,像空中展翅飛翔的大雁。
他把通知書遞給隨后趕過來的爸爸。爸爸把通知書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手有些抖,眼角眉梢舒也展開來。爸爸喃喃地說道:“沒想到你考得這么好,我原來只想著只要你能跳出農(nóng)門就行了?!?br />
在陳煥云的記憶中,那天可能是爸爸最開心的一天了。
那天爸爸說了很多話,甚至還提到了死去多年的媽媽:“知道嗎,你的名字還是你媽給起的呢。她希望你能換個好運氣,所以才叫了這個名字?!?br />
“她要是知道你考了這么好的學校該有多高興啊?!?br />
“你媽媽是個聰明人,喜歡看書,賬算得也快,你大概是遺傳了她的優(yōu)點?!?br />
……
日子過得飛快,地里的玉米苗長到頭頂高的時候,原本濡熱的天氣漸漸轉成涼爽,去學校報到的日子到了。
感覺兒子長大了,也為了省錢,爸爸沒有送他去火車站,只把他到了村口。爸爸反復叮囑了幾句話。無外乎和同學們搞好關系啦;走在路上要抬頭看路小心被車撞啦;上了大學,在學習上也不能放松啦之類。陳煥云一一答應著,獨自一人扛著行李,踏上去往省城的公交車,再從省城的火車站坐火車去了北京。
陳煥云長到十九歲,從來沒有出過遠門。出了火車站,街道上車水馬龍,街道兩旁高樓林立,劇烈變化的環(huán)境沖擊著陳煥云,他感到眩暈。北京和農(nóng)村簡直就是兩個世界啊。
隨之而來的大學生活也完全不同于高中,精彩得像個萬花筒。到階梯教室上課,去圖書館看書,去體育館打網(wǎng)球,到健身房去健身,到餐廳去跳交誼舞,去外面工廠做社會調查,到游戲廳玩游戲,約同學一起到八達嶺爬長城……陳煥云像一條河溝里魚兒,憑著天賦和努力,終于游進了廣闊的海洋。大都市像一架演奏不同舞曲的鋼琴,每個身處其中的人都是聞曲起舞者。陳煥云很快適應了這架鋼琴,踩著節(jié)拍蹁躚而舞,徜徉在豐富多姿的大學生活里。
陳煥云過上了“此間樂,不思蜀”的生活,曾經(jīng)是他整個世界的爸爸退到了心之一角。他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時常記掛著爸爸,心疼爸爸一人在家的孤寂,擔心爸爸會突然死去……偶爾想起爸爸的時候,更確切地說,是忽然想起爸爸的時候,就寫一封家信。寫點什么呢?長大后,和爸爸似乎無話可說了,搜索枯腸,半天也不知寫點什么好,最后,只得隨意寫上幾句塞進郵筒。就像鄭智華《水手》中唱的那樣:長大以后,為了理想而努力,漸漸地忽略了父親母親和故鄉(xiāng)的消息……他沒有母親,但的確已經(jīng)忽略了父親和故鄉(xiāng)的消息,父子倆相依為命的日子正在漸漸遠去。他像一只羽毛豐滿的鳥兒,長大了,心也大了,不再依戀舊巢。
不依戀舊巢是一回事,離不開舊巢是另外一回事。
聰明人總是與眾不同。大學之后,他讀了碩士,后來又讀了博士。讀博期間,他遇到了自己現(xiàn)在的愛人溫妤槿。
溫妤槿是城市女孩,父母都是大學老師,屬于高級知識分子的那種。兩人是在做課題的時候認識的,陳煥云的聰明樸實和俊朗的外形很快讓她芳心鹿撞,而她的靚麗嫵媚也讓陳煥云心動不已。就這樣,兩人開始了熱戀。
一年多過去,溫妤槿帶著陳煥云去過好幾次她家了,父母也挺看好他??墒顷悷ㄔ茝膩頉]有提過帶她到他家見見父母的話。眼看博士畢業(yè)了,他還是不提。兩人老大不小了,將來是要結婚的,連男方的父母都沒見,這算什么呀。就像一棵樹,光看到它枝繁葉茂了,卻不知道它的根扎在哪兒,從哪長出來的,這多多少少會給人一種不安全感。
有一天,溫妤槿實在忍不住了,提醒陳煥云:“你,你什么時候帶我見見你爸媽呀?我可帶你見我爸媽好幾次了?!?br />
陳煥云沉默了好大一會兒。
溫妤槿嬌嗔地催促道:“問你話呢,啞巴了?你該不會是不愿意吧?”
女友大眼櫻唇,長得很美,陪伴自己回鄉(xiāng)當然很有面子。陳煥云不是不愿,而是不敢。不敢源自他心中沉淀多年的自卑。如果把原生家庭比作衣服,女友的原生家庭是莊重華美的晚禮服,而自己的原生家庭是鶉衣百結的乞丐裝。他擔心此時暴露出自己家的寒酸窮困,溫妤槿會因嫌棄而離他而去。要知道好幾個高干子弟也在覬覦她呢,和那幾個高干子弟的光環(huán)相比,自己這個社會底層的背景實在是不夠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