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再見了,米糧川?。ㄉ⑽模?
盛夏時節(jié),我收到我的朋友米糧川從南國寄來的一把折疊扇。像牙質(zhì)地的扇骨上,雕刻著漂亮的藤形花紋,真絲綢做的扇面上,是一幅水墨畫:青山涯下的一塊大石縫中,生長著幾叢翠綠的小草。極目望去,是連綿起伏的山巒,一只蒼鷹掠過長空……扇子右上角是印度詩哲泰戈爾的一句散文詩:“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笔治寨B扇,我的心涌上一陣說不清的溫柔。窗外已是黃昏,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就在這樣的一個黃昏,我們結(jié)識了米糧川。
米糧川本姓羋,叫良川,“羋”據(jù)說是楚國祖先的姓,我覺得那個姓太少見,就把他叫成米糧川,他“嘿嘿”笑著表示同意。
那是十年前的一個黃昏,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和家務(wù),我和丈夫老陳來到步行街。步行街熱鬧異常,琳瑯滿目的店鋪一個緊挨一個,空氣中彌漫著馨香的甜味。擺地攤的,推車叫賣的更是隨處可見。少男少女們手捧鮮花穿梭其間,給黃昏的街頭添上說不出的風(fēng)味和氣氛。我們隨著人流東逛西看。五光十色的街市雖然挑不出什么過分特別的東西,可只要在里面無拘無束的瞧瞧看看,對我們這種沒有大欲望的人來說,已是十二分愉快的事了。驀地,一擔(dān)青翠欲滴的竹葉吸引了我,我們在擔(dān)前停住了。
“富貴竹,多少錢一支?”我用手摸摸竹葉輕聲問賣主。
賣主并沒有立刻回答我,這人隱在路燈的樹蔭下看不清他的樣子,朦朧中覺得他正在凝望我們。
“一元錢一支?!彼p聲回答,很溫和。
“這竹子我以前養(yǎng)過,可是養(yǎng)不久就都黃了,死了好幾撥,不知怎么回事。”我說。
他立即上前抽出一支竹子來。我這才看清,在我們面前站著的是一個鄉(xiāng)下人,枯黃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很亂,方正的臉上有一雙極溫和的眼睛,正含笑看著我們。
“富貴竹又叫發(fā)財竹,室內(nèi)可養(yǎng),深山里很多。這竹子特別好養(yǎng),只要放在能盛水的容器里就能活。水不要放太多,小半瓶即可,不需常換水,見水矮下去了往里添加。這竹子還會長根,白色的,很好看。不見風(fēng)能養(yǎng)一年半載,青翠不黃。”和氣的嗓聲不停地給我講著。
我特別愛竹,想著室內(nèi)擁有這一叢綠滋潤心靈,生命也會年輕。
“聽口音,你是外地人吧?我們買20枝吧?!崩详惍?dāng)然知道我愛竹,掏出二十元的面值遞了過去。
“我是江西崇義人,已經(jīng)這么晚了,打折?!彼⑿r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一面找給我們十元錢。
“這么便宜的竹子還打折?那我們不要?!蔽依详惻荛_了,人家離鄉(xiāng)背井的不容易。他卻懷抱一叢竹子追上來,笑容始終在他臉上。
“山里長的,很多,不值錢的?!彼覒牙镆蝗D(zhuǎn)身跑了回去。
這人留給我的印象很深,許久褪不去。
第二次遇見他的時候是在上窯碼頭輪渡上。他背著一個掛包,一旁并擺放著兩個大竹籠,里面裝滿了雞和鴨。他竟對著一桶血紅的杜鵑花站著。
“喂,江西老表,是不是?”我上前輕聲問。他回過頭來立即認(rèn)出了我。
“哦,記得記得,你買了我的富貴竹,硬要塞錢給我。”仍是那么和氣。
“你說得不對,既是買又怎能不給錢呢?”我笑了。
“生意還不錯吧?!蔽覇?。
“節(jié)日生意好,平日一般,土雞很好賣,你要的話我給你送兩只去,你住哪?”老朋友似的。
這個人留給我的印象是質(zhì)樸誠懇,丈夫近日身體不大好,還極度貧血,正需要滋補一下。于是我就答應(yīng)了他,并說明按市場價付款。
船到碼頭人到岸。他挑著兩筐雞鴨拾級而上,岸上就是集貿(mào)市場。他把筐挑到家禽市面去了,我轉(zhuǎn)悠著買了些菜,我想留他吃頓飯。菜買得差不多時,他提著兩只肥碩的雞走來。
在我們溫暖的閣樓里,米糧川面對著一桌菜很歡喜的樣子,說了許多感激的話,謙讓半天才拿起筷子。
“我家鄉(xiāng)的幾畝地老父在耕種,孩子上學(xué),妻在家照料雙親和菜地,我就出來了。我在月亮山租了一間土房。我收過破爛,扛過苦力,擺過地攤,做過夜市,幫人搬家俱,給人送煤氣,替酒樓送煙酒,還給人修墻補漏,什么能掙錢就干什么?!?br />
“喜不喜歡這個城市?”老陳給他倒上一杯紅酒。
“喜歡。黃石物質(zhì)價格雖有些貴,但黃石人很有品味?!?br />
“你平時自己做飯吃嗎?”我問。
“平時多半吃饅頭或下面條吃,這樣比較簡單,為加強營養(yǎng),面條里有時加點瘦肉雞蛋?!闭f這些話的時候,他放下筷子,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背脊挺直著,聲音很輕,他說每月給家里匯錢,只留下房租和基本的生活費。
米糧川并不善談,抿口酒,說一句,頓一下。我們只是要他多吃菜。
一彎纖巧的新月升上夜空,徐徐晚風(fēng)送來涼意。送米糧川出門時,老陳把他一件半新的套頭毛衣送給他時,他沒有推辭,他穿的很單薄。以后,他來過幾回,不是提著雞,就是拎著雞蛋,我們自然也塞些錢給他,或是給些好吃的讓他帶去。
就在那年年底,老陳患上了尿毒癥,全家都被這突然降臨的災(zāi)難擊昏了。四處治療無效,只能進行血液透析。每月昂貴的血透費壓得我心驚肉跳。那段日子,我陪他跑醫(yī)院,驗血、透析、照X光、籌錢、交費。一邊找單位破產(chǎn)清算小組領(lǐng)導(dǎo),要求辦理醫(yī)療保險。醫(yī)保一時辦不下來,只得把市中心的住房租出去,全家住進一間破舊的老房子里,我心力交瘁。終于,醫(yī)保辦下來了,雖然透析費要自付一部分,但那是千斤重?fù)?dān)輕了八百,醫(yī)保救了全家,我終于吁出一口氣。
心情平靜下來,生活也步入常軌。
從大慟中醒來,才覺得自己的軀體還存在著。黃昏的時候我一個人出去走走。步行街依然燈火輝煌。我忽然想起米糧川,那有著一頭枯黃頭發(fā),而背脊挺直的異鄉(xiāng)人。
我在步行街每個角落巡視著,不見他的蹤影。米糧川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有些懊惱,幾月來昏天黑地,把朋友也忘到了九霄云外。
我與老陳談起米糧川,他說,去月亮山他租住的屋子看看吧。月亮山那間簡陋的小屋我們?nèi)ミ^,我們曾給他送去一個半新不舊的電風(fēng)扇。
我終于站在了米糧川租居的小屋門口了。房東是一位中年婦人,她說,米糧川幾個月前搬走了。這位中年婦人是認(rèn)識我的,那次來與她見過面,后來又在上窯菜市場碰見過。
婦人說:“你怎么不早來,米糧川前一陣找你都快找瘋了?!?br />
“他怎么了?”我不懈地看著她。
“你還不曉得?他可慘啦。幾個月前他去新疆摘棉花,賺了些錢本想寄回老家,可在回來的火車上錢物全被人偷光了,只剩身上的衣服。他一到黃石就去找你,說是你搬家了。他就天天在步行街第一次見到你們的地方等你,等啊等啊,總不見你的蹤影……我看不過去了,有時端一碗剩飯給他吃,他等你不知等了多少天,你呢,就像在這個地球上消失了。”
我的頭似乎要炸開了,耳朵“嗡嗡”直響。
“我搬家了,我遇到了一件極艱難的事。那他現(xiàn)在在哪里你知道嗎?”我囁嚅地問。
“后來,他白天拾破爛,給人搬家俱,送煤氣,夜晚給酒樓送酒,慢慢地熬過來了。你要看他,你到上窯新城能找到他?!?br />
謝過房東,我舉著似有千斤負(fù)重的步子走開去。在上窯新城土產(chǎn)攤旁,我看到了米糧川,他坐在冰冷的石塊上,面前的地攤上擺著鞋墊、童襪、打火機、小手電筒、小木夾子、橡皮筋、針頭線腦等零碎物品。我羞愧難當(dāng)。我一時興起認(rèn)人做朋友,留他吃飯,又漫不經(jīng)心的將朋友忘記掉。這個孤伶伶坐在我眼前的異鄉(xiāng)人,曾經(jīng)是那樣信賴我,在他生活最困難的時候,將我看成是他唯一的拯救,找我,等我,在街頭天天苦盼著我。而我呢,我在哪兒?我不知道。
這時,米糧川也看見了我,眼神有些茫茫然的,街上的行人川流不息,我與他隔著穿梭的來往人群對望著,中間似乎隔著一道深不可測的溝壑,幾步路竟是那么艱難,我筆直地走到他的地攤前,停住了。
“米糧川,你還好嗎?”我輕聲地問,似乎怕驚醒了他。
“還好,你來了?!彼行魢野慊卮鹬?。
“聽說你前幾個月的情形不太好,我沒去看你是因為我?guī)讉€月前遇到了一件很麻煩的事。”我吶吶的、吃力的解釋著。
“都過去了。”他倦意地笑了一下。
“你現(xiàn)在住哪里呢?”我小心地問。
“我在黃荊山腳下與人合伙租了間小屋。”他的眼神還是那么的溫和。他到一旁的攤主那里借了一條小木凳讓我坐下。
“你為什么不回到家鄉(xiāng)呢?”話一出口,便覺不妥,我趕緊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背。
“還沒到時候,是時候了,我會回去的?!闭劦郊亦l(xiāng),他神情似乎有些恢復(fù)過來,露出一排潔白牙齒。
我望望他,已是深秋了,腳上還穿著塑料涼鞋??蔹S的頭發(fā)在微風(fēng)中抖動著,如同第一次看見他時一樣。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依然夢魂中。
我到就近的超市買了一雙保暖運動鞋給他,他沒有推辭,他知道我是真誠的。人生無處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欠負(fù)他的,從第一次他要打折賣給我富貴竹的那一刻開始。
如今的米糧川飄泊到了南國一個海濱城市。我想起泰戈爾的那句散文詩:“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边@不知是不是對我的朋友米糧川最好的詮釋。
再見了,米糧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