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古老的楚國，你最先想到的是什么？獨特的青銅鑄造工藝？巧奪天工的竹木漆器？栩栩如生的絲織刺繡？美妙絕倫的音樂舞蹈？義理精深的老莊哲學？還是恣肆驚艷的楚辭？不得不說，這些都是楚文化的瑰寶。其中，備受推崇的非楚辭莫屬。
　　 有人說，楚辭高雅、偏僻、晦澀難懂，太過小眾，而我對楚辭卻情有獨鐘，欲罷不能。為了一睹楚辭的風采，不妨來一場穿越2300年的魔幻之旅吧。
　　
　　 一、楚語巫歌催生騷體詩
　　 乘著時光列車，我來到古老曠遠的荊楚大地。
　　 傳說楚國民歌淵源甚古，沿襲不絕。果然不假，剛剛跨出時光列車，就看見一群小孩赤足走在漢江旁邊，偶爾，停下腳步，捧起一抔清澄的江水，唱著《孺子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绷硪贿?，一群楚人愉快地唱著《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边@首歌由楚人翻譯的越國舟子的唱辭，竟然成為楚地的流行曲，幾乎人人會唱。
　　 信馬由韁，來到荊州屬地，道聽途說，農(nóng)父種田必唱山歌，相沿成習。翻開隨身攜帶的《湖北通志》：“楚國南郢之地……楊歌，郢中田歌也。其別為三聲子、五聲子、曰樵聲，通謂之楊歌，一人唱，和者以百數(shù)?！毖赝舅娝劊靡则炞C，隨便找一位農(nóng)夫詢問，他津津樂道地說：荊楚田歌實在太豐富了，有薅草歌、打麥歌、車水歌(車水鑼鼓)、栽秧歌、扯草歌等等。每種歌在不同的地方又有不同的曲牌和演唱形式。譬如鐘祥的秧田鑼鼓就有兩種，一種是專業(yè)歌師在田邊演唱，鑼鼓伴奏；另一種則由勞作者自唱自樂，清唱。無論哪一種方式，歌者都以當?shù)胤窖匝莩?br />　　 楚人信神好巫，立馬引起我的濃厚興趣。可惜，此時非年非節(jié)，沒有見到官府發(fā)布的重大祭祀活動通告。于是，我離開郢都，決定到民間去看看他們的巫術活動。巫術在楚人心目中占據(jù)十分重要的地位，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和獨特的表現(xiàn)形式，祈求福祉、禱告平安、寄望豐收、占卜、祭祀這些場合必不可少。甚至像大司命、少司命這樣神話傳說中的人物也被他們奉若神明，無論官府民間都保持著對它的頂禮膜拜。
　　 傍晚時分，一群楚人傾巢而出，他們身著盛裝，有的把臉涂成五顏六色,有的身披獸皮，有的頭插羽毛，有的手纏骨制圓珠，有的甚至把全身涂滿彩色圖案,以表達對神靈的敬仰,對鬼怪的震懾,對圖騰的崇拜。人們魚貫而入，巫師站在祭壇前,面朝東方朝拜,并朗誦祈禱文。接著,他點燃火把，將火把插入火盆中。然后，祭司誦讀祭文，向神明祈禱，祈求神靈的庇佑與恩賜，參與者跟著巫師呼號，齊聲祈禱。接下來，巫師親自宰殺動物，然后將其擺放在祭壇上，參與者紛紛拿出自己的祭品放在祭壇上。之后，巫師點燃香火，并向祭品輕輕擺動，讓香味飄散在空氣中，表達對神靈的敬意。整個過程，巫師和參與者展演一系列的歌舞。間或，巫師還會穿插吟詩，展示他們的才華和對神靈的敬仰。獸皮制作的樂器伴隨著吟唱的節(jié)奏，祭祀儀式顯得莊重肅穆。儀式結(jié)束時，巫師再次向神靈揖別，參與者們四散離去。
　　 夜色更濃，我難以入眠，我在想因為通靈，需要巫師在祭祀活動中載歌載舞以娛神，他們應該是最早的樂師和舞者吧?？吹剿麄冑u力地“表演”，除了娛神娛己，也許，他們還被賦予了某種神秘的色彩和職業(yè)要求吧。燭光搖曳，恍惚中，一個大大的巫字在我面前搖晃，作為一個象形字，它的寫法似乎就是“巫”這種活動的真實寫照，它像極了巫覡翩翩而舞的樣子。楚人在參加巫為主題的活動的時候，歌舞樂并舉，人神融為一體，身體有節(jié)律的跳動，口中念念有詞或狂呼高喊，各種敲打齊鳴共奏，這些糅合在一起的儀式以及冉冉升起的篝火，千奇百怪的妝容，輕盈飄逸的舞蹈，動聽悅耳的賦辭，除了表達著對神靈的敬仰和敬意，是不是也在展演著楚文化的豐盈。在一場場盛大的祭祀儀式中，巫女們一邊跳舞，一邊唱著自己編撰的《九歌》，一邊唱著流行于民間的《招魂曲》這樣祭神的樂歌，一種對神的敬意油然而生。
　　 不變的宗教信仰、古老的神話、繁富的民歌、神秘的巫歌，充斥著荊楚這片神奇的土地，奇異的想象和激烈熾熱的情感，給生活于這一文化氛圍中的屈原提供了豐富的滋養(yǎng)，他不僅創(chuàng)作改編祭神的組詩——《九歌》，根據(jù)民間招魂詞改寫了《招魂》，在表述自身情感時，大量運用神話故事，任憑想象馳騁，登天入地，心神如游。起初，他改編的目的也許也是為了祭祀神明，因為《招魂》本身就是一首招魂曲,有著上古宗教思維的烙印。及至后來，在他創(chuàng)作《離騷》時，“卜名”“陳辭”“先戒”“神游”“問卜”“降神”等還都借用了民間巫術的方式。
　　 當時，語氣詞“兮”的發(fā)音如同“呵”，它在《離騷》《九歌》《九章》絕大多數(shù)篇章得到廣泛運用，或用在兩個詩句之間，或用在兩個詩句之末，或用每個詩句中間?！百狻?，既具有表情達意的作用，又具有變換節(jié)奏的功能?！百狻钡膹V泛運用幾乎成為這種新詩體的一個標配。句中夾雜頻繁使用“之”“于”“而”“其”“乎”“以”“夫”“焉”等各類虛詞，促成了句式的變化，使得句式獨具一種深婉悠長、聲情蕩漾的韻味。楚地方言俚語聲韻風物直接入詩，變換的句式與委婉輕靈的楚聲相結(jié)合，不僅帶有濃郁的地方色彩，增加了生活氣息，而且為不同情緒和語氣的表達提供了更多可能。于是，一種新的詩體——楚辭（騷體詩）誕生了。
　　 楚辭，既是起源于楚文化的奇葩，又代表了楚文化的輝煌成就，楚文化的突出特性如較強的個體意識、激情蕩漾的情感、奇幻華麗的表現(xiàn)形式在楚辭里展露無遺。楚辭的出現(xiàn)，標志著中國詩歌進入了一個由集體歌唱到浪漫獨創(chuàng)的嶄新時代。
　　
　　 二、謫徙流放不渝愛國志
　　 “不有屈原，豈見《離騷》”。屈原被譽為“中華詩祖”“辭賦之祖”名至實歸，名垂青史。
　　 他執(zhí)著的愛國情懷，上下求索的性格風骨，震古爍今，深深震撼著歷朝歷代的中華兒女。
　　 他不僅奠定了楚文化在中國的歷史地位，還讓中華文明之光成為世界的寶貴財富，他也因此成為登上世界文學史上最高峰的人物之一，被稱為“世界四大文化名人”，成為世界性的偉大詩人。
　　 他博聞強記，少年得志，深受楚懷王的信任，兼管內(nèi)政外交大事。對內(nèi)，他勵精圖治，圖強變法；對外，他力主聯(lián)齊抗秦，楚國一度國富兵強。他一心向國為民，卻屢遭到權(quán)貴嫉妒毀謗，先后兩次被流放至漢北江南，第二次流放竟長達16年。他擁有驚人的蓋世才華和強烈的入世精神，卻不得不屢經(jīng)仕途的崩塌。他穿著菱葉荷花制成的短褐衣裳，早上以木蘭上的露珠解渴，晚上以秋菊的花瓣果腹。他游蕩在云霧氤氳的長江漢水之間，在巫風祭祀中汲取創(chuàng)作靈感。他打破《詩經(jīng)》之后詩壇300年的沉寂，寫出了中國古典抒情詩的天花板，總在被模仿，實在難超越。
　　 他時而高居廟堂捭闔縱橫，時而徘徊江濱憂傷迷離。他時而穿梭在神話巫祀世界，時而身著一襲“短打”采風問俗。他時而上山下河，訪樵問漁，與他們侃侃而談；他時而冥思苦想，對天發(fā)問，那連珠炮似的172問，問天問地問正義公平。在他的眼里，日月星辰、草木山川均具靈力，這樣的觀念和祭歌形式深刻地響著他的創(chuàng)作，大量神話人物如太陽神羲和、月神望舒、風神飛廉、雷神雷師和云神豐隆以及太陽、月亮、香草美人、風雨雷電這些自然萬象，在他的筆下都幻化為幫助他追求理想的眾神，為他的詩歌注入了濃烈的魔幻色彩。他在現(xiàn)實與夢幻自由穿行，創(chuàng)作出以《離騷》為代表篇章的特有文體——楚辭。從此，中國詩歌史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有名有姓的詩人，第一次開啟了絢爛富麗的浪漫主義風格，文人騷客第一次擁有了一座堅實的精神殿堂。
　　 透過他的人生故事，你可以“穿越”時空感受兩千年前楚國的風物人情與厚重的巫祀文化，可以清楚明了楚辭的來龍去脈，可以感受楚辭對后世文學的影響，驚嘆他的精神對后世文人的強烈沖擊。如果僅限于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的創(chuàng)立者和楚辭的奠基人這些榮譽，這些都不足以讓他榮登世界四大文化名人殿堂，與哥白尼、弗朗索瓦?拉伯雷、威廉?莎士比亞齊名。我想，最為重要的是不是應該歸功于他還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他的人生和作品充斥著濃厚的愛國主義精神。
　　 他的不朽之作——《離騷》是以自己的理想、遭遇、痛苦、熱情以至整個生命所熔鑄而成的宏偉詩篇，也是詩人飽含滿腔愛國激情，用血淚寫成的一首悲傷怨憤的述志詩，讀之令人震撼，直抵心魄。他雖遭讒被貶，兩度被流放，但他始終心系祖國興亡人民疾苦，希望楚王能夠幡然悔悟，奮發(fā)圖強，國家能夠興旺發(fā)達。他明知忠果正直會惹火燒身，但卻始終“忍而不能舍也”。他明知壯志難酬，在“楚材晉用”的時代完全可以去其他諸侯國謀求發(fā)展，但他至死卻不曾離開楚國半步，表現(xiàn)出他對祖國的無限忠誠和“可與日月爭光”的人格意志和為國為民而戰(zhàn)斗不屈，“九死而不悔”的精神品格。
　　 流放期間，他在悲苦憂憤中創(chuàng)作了《九章》，包括《惜誦》《涉江》《哀郢》《抽思》《懷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頌》《悲回風》等九篇作品，兩次遭放逐的經(jīng)歷和苦悶悲憤的心情展露無余。《橘頌》是一首托物言志的詠物詩，詩歌采用擬人化的手法，表面上歌頌橘樹，實際是詩人對自己理想和人格的表白。橘樹“受命不遷，生南國兮”的特性，與詩人矢志不渝的愛國情志相呼應。他高度贊揚了橘的“獨立不遷”“深固難徙”“蘇世獨立”的精神和高貴品格，并以此來砥勵自己的品質(zhì)和情操。他把詠物言志融為一體，為后世創(chuàng)作詠物詩詞開辟了新的路徑。
　　 其他各篇無不抒發(fā)他憂國感時的情懷，《哀郢》即哀悼楚國郢都被秦國攻陷、楚懷王受辱于秦、百姓流離失所之事。詩歌以對郢都的眷戀為線索，采用倒敘法，從九年前郢都被白起攻破、自己被放逐、隨流亡百姓一起東行的情況寫起，到后面抒寫作詩當時的心情。他盡情抒發(fā)自己的悲憤之情和對故國的眷戀，字字句句，悲憤異常，表達了他對故都的眷戀和對楚國即將衰亡的哀嘆?！渡娼肥乔诮祥L期放逐中所寫的一首記行詩，“余自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缺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鬼。被明月兮佩寶瑞。世渴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駕青虬兮夥白熵，吾與重華游兮瑤之畫。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北憩F(xiàn)了詩人志高行潔清高脫俗，卻不被世人所理解的悲哀。寫景抒情有機結(jié)合，比喻象征嫻熟運用，體現(xiàn)了詩人高超的藝術功力?！稇焉场废登R死前所做，是詩人的絕命詩。“定心廣志，余何畏懼兮！曾傷爰哀，永嘆喟兮。世溷濁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知死不可讓，愿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痹娭兴憩F(xiàn)出的在生命行將結(jié)束時的從容態(tài)度，以及為理想而獻身、不為個人得失而偷生的詠嘆，震撼心靈，感慨筆端。他希冀以自己的死亡來最后震撼民心、激勵君主，喚起國民、國君精神上的覺醒，讀來讓人更覺悲慨泫然。
　　 作為楚辭的創(chuàng)立者和代表作家，屈原是一座跨越時空的豐碑。他追求的忠君愛國、獨立不遷，上下求索、好修為常的精神品格，可與日月爭光。他照耀引領后世的，除了他的詩風，還有他的愛國精神與品行操守，他用生命殉祭自己的理想，用畢生追求為自己建立了一座永恒的豐碑。無論是風云變幻的亂世，還是風調(diào)雨順的盛世，屈騷精神一直都能中國幾千年的歷史長河中賡續(xù)與升華，正所謂“喜讀之可以佐歌，悲讀之可以當哭”。
　　
　　 三、百讀不厭是楚辭
　　 經(jīng)學家劉師培說：“屈、宋楚辭，憂深思遠，上承風雅之遺，下啟詞章之體，亦中國文章之祖也。”
　　 是的，屈原走了，端午節(jié)還在；楚國早已滅亡，但“楚辭”還在。
　　 詩人的不幸，成就了文學史的萬幸；人生的悲劇、仕途的失意，造就了一個偉大的詩人。長達2500字抒情詩《離騷》作為楚辭的翹楚，也因此后世稱楚辭為“騷體”。它突破了《詩經(jīng)》四言為主，重章疊韻的體式，豐富了詩歌的題材，拓展了詩歌的表現(xiàn)領域，各種詩體應運而生。最重要的是它在詩壇開創(chuàng)了一種文學風格，今天視為“浪漫主義”的詩風無一例外地受其影響。阮籍、曹植、司馬遷、陶淵明、杜甫、李白、蘇軾、辛棄疾、曹雪芹以至于龔自珍等后世文人的作品都自覺地再現(xiàn)和積極擴張了屈賦傳統(tǒng)，都在表達著對他的致敬。楚辭的不斷傳習、發(fā)展，中原的文學逐漸楚化，新興的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無不受著“楚辭”的影響，無一例外地從中汲取精神與藝術的滋養(yǎng)。
　　 后世，《楚辭》的部分作品或者效仿楚辭的體例，被稱為“楚辭體”或“騷體”?！百狻钡拇罅窟\用構(gòu)成了騷賦有別于其他作品最明顯的外在標志。劉邦的《大風歌》、漢武帝的《秋風辭》等帝王作品，以至整個兩漢魏晉騷體都是楚辭的虔誠繼承者。西漢時期，文人深受楚辭的影響，創(chuàng)造了太平盛世標志性的文學樣式——漢賦，漢賦散韻結(jié)合，專事鋪敘，詞藻華麗的，揚厲鋪張，都是直接沿襲沿學楚辭。因而，被稱為漢代“辭賦”。繼漢賦之后的四大體裁詩歌、小說、散文、戲劇都不同程度存在其身影。不僅如此，其中蘊含的深沉的家國情懷和積極頑強的斗爭精神給一切追求光明正義的文人士子以精神上的鼓勵。詩仙李白向楚辭致敬道：“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