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火】槐香如故(散文)
一
五月初臨,高大的洋槐樹頂綠色已濃。蔥蔥郁郁的綠葉間,一穗穗槐花雪一樣白,像極老槐樹發(fā)間滋生出的銀絲,又似一群白色的精靈笑靨相迎。輕風(fēng)微拂,槐花搖曳,芬芳彌漫,暗香滿地。
我喜歡牡丹的雍容華貴,也喜歡杏花的小巧精致,而對于槐花,則更喜歡它的淡雅樸素、沉穩(wěn)內(nèi)斂?;被m然盛開在高處,但綻放之際卻很是低調(diào),既沒有嘩眾取寵的顏色,也沒有鶴立雞群的花形。春天百花齊放,色彩繽紛,人們的目光多會被之前連翹的黃、海棠的粉、櫻花的紅所迷醉,誰也不會留意暮春之時大樹頂悄然發(fā)生的變化。偶然間從樹下經(jīng)過,一陣香甜的幽香直沁心脾,此時才發(fā)覺槐花已經(jīng)開滿了枝頭,這仿佛就是一夜間的事情,因為已經(jīng)回憶不起它昨天究竟是什么樣子,槐花綻放就是這樣低調(diào)得很容易讓人忽略。一枚枚蝶形的花兒,小巧精致,潔白無瑕,它們緊緊簇?fù)碇覒?,排成一掛掛雪白的槐穗,垂在樹葉的新綠之間,仿若無數(shù)只白色的蝴蝶落在樹上?;被ㄩ_放的很是熱鬧,一朵朵爭先恐后,都不肯拖了后腿,遠(yuǎn)望成片,近看成簇,暗香陣陣,在有限的時光里演繹著自己的春季。
“槐林五月漾瓊花,郁郁芬芳醉萬家?!被被ǖ南銡夂苁堑牛z毫不濃膩熏人,但卻自帶一絲絲甜味,這種甜與香交織融匯,形成一種令人十分舒暢的芳香,忍不住就會深深嗅上幾口。這種芳香不會因風(fēng)過而消散,也不會因雨后而變淡,反而是風(fēng)吹愈濃,雨洗更新,把十幾米開外的空氣都染香了。每每這個時候,蜜蜂肯定會趕著來湊熱鬧,在一嘟嚕一嘟嚕的槐花間“嚶嚶”歌唱,飛舞采蜜。順便提一句,槐花蜜吃起來很是香甜,這也是槐花留給世界最后的味道。
一年莫如春光好,怎奈花短葬香魂。盡管槐花如此低調(diào)、芳香,卻依然逃脫不掉凋零的命運(yùn),短短半月左右的花期,便會倩影不在,只留殘蕊滿地。
春天百花次第綻放,沐浴著和煦的陽光爭奇斗艷,然而靚麗的時光總是太短,還未能滿足人們瞳孔的貪婪,便會匆匆凋零,最后一縷芳魂被風(fēng)所埋葬——牡丹如此,桃杏如此,槐花亦如此。年復(fù)一年,春來春往,盡管我們有再多的不舍,也挽不住季節(jié)倉促的腳步,那就不如盡情享受精致的風(fēng)景吧,在匆匆的時光里珍惜美麗,在妖嬈的花影下深嗅芳香,在醉人的芳香中找尋回憶。
二
記憶中的故鄉(xiāng)長有許多洋槐樹,或三五群生,或一株獨(dú)立,棵棵高大葳蕤。記憶尤深的是村口一棵單臂不能環(huán)攬的老槐樹,每到四月底花滿枝頭的時候,芳香便會溢滿整個村落。
在我年齡尚幼的時候,一群年齡相仿的頑童時常援著粗糙且粗壯的樹干,攀爬到高高的枝葉叢中,伸手摘取一穗穗槐花,掛在耳朵上作為玩耍的飾品,更重要的是采一些帶回家中食用。那個年代生活貧困,食糧有限,故一切能吃的野生美味都會被安排到餐桌上,四月初吃過的榆錢早已被風(fēng)吹干,好在槐花隨后就出現(xiàn)了,于是我們從月初的榆樹改爬到月末的槐樹,只為延續(xù)童年頑皮的樂趣,并給家中獲取一些新鮮的食材。
槐花餡菜團(tuán)是母親拿手的廚藝,現(xiàn)在回憶起來依然余味縈繞。從樹上采摘下來的槐穗,用手輕輕一擼,一只只“白蝴蝶”就跌落到事先準(zhǔn)備好的盆中,然后細(xì)心地把殘次品挑揀出來,再用清水洗濯去花上的灰塵。燒一柴鍋清水,將洗凈的槐花倒入滾開的沸水中,焯上十幾秒鐘——這個焯水時間很是關(guān)鍵,焯太短槐花會有一種微苦微澀的味道,焯太久又會流失大量的營養(yǎng)——時間一到就用笊籬撈出瀝干,放到篦子上晾涼。等溫度可以用手碰觸時,母親就會把它們裝入自制的棉布兜中,再用力壓榨出多余的水分,最后倒入菜盆中加入各種調(diào)料。如恰好家中剩有煉豬油后的油渣,就切成碎末和槐花一起攪勻,即使沒有油渣也要放入一些豬油,只有這樣蒸出來的菜團(tuán)才會香味四溢。其實放入鮮豬肉餡會更加美味,但當(dāng)時不敢奢望,畢竟豬肉還是奢侈品,只有過年過節(jié)才能見得到。
母親把事先和好的玉米面分成拳頭大小的模樣,然后拿起一個用雙手拍上一拍,玉米團(tuán)就成了厚厚的圓片形,放上幾勺槐花餡,用玉米片小心地兜緊,最后把裹住槐花的面團(tuán)在雙手間輕輕揉滾一番,一個金黃色的菜團(tuán)就做好了。刷鍋、添水、起火、上屜,一連貫麻利的動作后,待水開二十分鐘,槐花菜團(tuán)就熟了,即使還沒揭鍋蓋,那種引誘饞蟲的香味就已飄滿了屋里屋外。
趁熱咬上一口,槐花香甜的味道瞬間就俘獲了味蕾。不同于白菜餡只會帶有一種油香,也不同于芹菜餡自帶獨(dú)特的刺激性氣味,槐花餡吃到嘴中保留著一部分原有的芬芳,細(xì)細(xì)品味豬油香氣也夾雜其間,只不過被槐花的清香沖淡了,慢慢咀嚼就會發(fā)覺,除了鹽巴的咸味,還能品出一絲絲微甜的滋味?;被W嚼起來軟軟糯糯,玉米面做的團(tuán)子皮則是松散粗糙,二者在舌尖攪到一起實屬絕配,那種感覺只有吃過的人才能體會到。
一個個槐花餡玉米團(tuán),在母親精湛的廚藝下,給全家人留下了春天最后的味道,而槐花的芬芳則在記憶里一直跳躍著、彌漫著。
三
隨著社會日新月異的發(fā)展,農(nóng)村經(jīng)濟(jì)得到了長足進(jìn)步,從而極大程度提高了人們的生活水平。雞鴨魚肉不再是奢侈品,嫩蔬鮮果也隨時可見,然而有些人對早已無人問津的薺菜、苜蓿、榆錢之類依然情有獨(dú)鐘,我也在其列,尤其對槐花餡菜團(tuán)情有惟牽。所在的城市紫穗槐很多,卻很少能見到洋槐樹,更遑論采些槐花蒸團(tuán)了。
前幾天因處理一些俗務(wù),需要回一趟老家。恰值四月末的好天氣,又逢槐花才開之時,車子開進(jìn)村口便望見那株久違的老槐樹,高大參天,枝葉蔥蘢,白花滿樹,清香撲鼻。這棵留下我兒時頑皮痕跡的洋槐樹,依舊是那么葳蕤,依舊是那么熟悉,依舊散發(fā)著誘人的芳香,令我不禁貪婪深嗅。
進(jìn)家門與母親閑聊之際,無意間提到一嘴:“今年的槐花開得真旺盛,若采些做一頓槐花餡菜團(tuán)一定很好吃?!睙o意提及,并未入心,我就外出去處理事情了。
臨到中午母親來電,問及事情辦的怎樣,何時回家吃飯。我答復(fù)剛剛辦妥,正準(zhǔn)備開車往家走。母親囑咐路上慢點開車,注意安全,然后就掛了電話。二十分鐘后我走進(jìn)院門,瞬間就聞到一種熟悉的香味,開始以為是院墻外的槐花散發(fā)的花香,但又感覺似是而非,總之是很熟悉卻又說不上來的一種味道。
“看,給你做了啥?”母親笑意吟吟地揭開鍋蓋。
“玉米菜團(tuán)!”只見一個個金黃金黃的菜團(tuán)躺在鍋里,此時還被蒸汽縈繞著。
“你不是說想吃槐花菜團(tuán)么?你出去辦事時,我讓剛子(我堂哥的兒子)拿竹竿鉤子給落回點槐花,剁了點肉餡兒,蒸了幾個槐花餡菜團(tuán),嘗嘗鮮兒吧。”
這頓飯來得是那么出乎意料。這些年一直在外,清明回家時偶爾還可以吃到榆錢,但真的好久沒吃過槐花餡菜團(tuán)了。母親已年近八旬,兒子一句無意中的話語,她還是像以前一樣放在心上,這令我感動不已。
“現(xiàn)在人們生活好了,滿樹的槐花沒人采,主要是如今的孩子們沒有會爬樹的了,也沒幾個人愛吃這些野味兒了。就你,還念叨這口兒,你小時候還沒吃夠啊,反正我年輕時就吃夠了……”母親一邊嘮叨著,一邊大口吃著槐花餡菜團(tuán)。
我雙手捧著金黃色的菜團(tuán),仿佛捧著的是一個沉甸甸的寶貝,又仿佛捧著的是母親年輕時的背影。
輕輕咬上一口,肉香與花香交織出的味道,瞬間讓我找回熟悉的感覺。這種味道讓我既興奮又傷感,興奮的是現(xiàn)在我還能吃上母親親手做的槐花餡菜團(tuán),傷感的是韶華易逝,轉(zhuǎn)眼間我已人到中年。然而,在母親面前,我一直以為自己還是那個能爬到樹頂去采槐花的孩子……
嘴里咀嚼著噴香的菜團(tuán),院子外的槐花香透過紗窗鉆進(jìn)了屋子,悄悄彌漫著。這種感覺,這種味道,是一種歲月的痕跡,也是一種熟悉的味道。經(jīng)歷了時光的洗滌,我們的年齡都有了很大的變化,然而一些抹不去的記憶依然清晰,一縷扯不斷地親情依然溫馨。
老樹彌久,槐香如故。
2024.4.30廊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