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實力寫手】半碗蠶豆(散文)
男孩子生性頑皮,到了八九歲,就是人們常說的貓狗都嫌的年齡,皆因混沌初開,稚嫩好奇,喜歡撈魚摸蝦、攀高爬低、抓雞攆狗等,時常惹是生非,還屢教不改,不僅讓人厭煩,就連貓狗也躲著走。那個年齡,我們剛上小學,正處在大集體時代,雖然普遍衣著襤褸,大多赤腳,但困苦的生活仍舊釋放著頑皮的天性。盡管長年起早貪黑的勞作,但家家依然缺衣少食,沒錢花,更別說零食了。少時的我們便時常鉆到山上摘野果解饞,當然,有時也偶爾忍不住偷刨集體的幾根紅薯,被人發(fā)現(xiàn)了自然少不了挨罵或挨揍。那個特殊的年代,自留地極少,都是自家開的荒,允許種少量的蔬菜,以補濟困頓的生活。
一天,小伙伴偶然發(fā)現(xiàn)有塊隱秘的山坡匍匐著一片豌豆秧,旁邊還有三行陌生的作物,開著紫白色的花。隨后我們又“偵察”到好幾片豌豆地,大家興奮不已。這些地方便成了我們“牽掛”之地。春夏之交,豌豆開始結(jié)夾,我們在上學或放學的路上便偷著摘一兩個嘗嘗。陌生的作物也結(jié)夾了,我們不知道是否能吃,掰一個,果實扁長,嘗了嘗,不好吃,作罷,便只摘豌豆。起初,豌豆豆夾薄軟,青色豆粒小若芝麻,我們連殼一塊兒胡亂嚼了,甚感苦澀,便連吐帶罵。過了幾天,半飽滿時,吃起來脆甜,我們兩三個小伙伴便相約早早上學,為的是每人可偷摘一把豌豆。到手后,大家歡喜地比賽用手使勁地捏,發(fā)出唧唧的聲音,像麻雀歡叫,很動聽,繼而快樂地邊走邊吃,沒到校就吃完了,甚至連外殼里層薄肉,我們也剝離吃掉。生產(chǎn)隊里也種有幾片豌豆,看得嚴,我們不敢“光顧”。豌豆成熟后,通常在過年時磨成豆腐,分到各家各戶。年少的我們喜歡炒著吃,嘎嘣稀脆。有些同學兜里時常裝一小把炒豌豆向我們炫耀,我們并不眼饞,因為我們有時也能吃到。
有一次,有個同學拿出幾個扁長的褐色炒豆來,個大,非豌豆可比,大家都沒見過,分而食之,脆香盈口,方知是蠶豆。我忽然想起豌豆旁的那三行作物,豆夾若蠶,定然是蠶豆了。一問,果不其然。
后來,母親向人要來了半碗蠶豆,種在了門口水塘外坡上,一小片而已。在春雨的滋潤下,豆苗破土而出。塘埂兼做公路,是我們上學的必經(jīng)之路。來來回回,大家總愛看看它,看它橢圓形的葉子,看它開著紫、白、黑夾雜的花,看著它結(jié)出蠶狀豆莢。成熟后,或煮或炒,可吃出不同的妙處,也成為我們難得的零食??上伲荒艹3?,我們便要求母親來年多種些。母親苦笑道,不能多種,沒地方不說,生產(chǎn)隊里不允許啊。話雖如此,來年母親還真的多種了一些,因為我看到她這次用了一滿碗蠶豆。此后幾年,兄弟姐妹們時常能夠吃到炒蠶豆,但每次都很少,難以盡興,畢竟收獲依然不多。
父母育有七個子女,老大就是大姐,患有先天性心臟病,時常出現(xiàn)胸痛、心慌、呼吸急促、頭昏等癥狀,干不得重活,走不動遠路。但大姐天資聰慧,雖勉強上了幾年學,學習成績卻很好,寫得一手好字。受她的影響和指導(dǎo),我們的學習成績也都名列前茅。大姐喜歡吃炒豆,尤其是蠶豆。但那時地少人多,幾乎全部種上稻麥或紅薯,鮮有豆類,即使有,也是見縫插針般的種在田埂、坡腳等零碎之地,產(chǎn)量低下。母親在塘坡種蠶豆時,大姐往往跟去幫忙。因為有病,她很早就輟學在家,照顧弟弟妹妹,也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wù),有時也給我們炒蠶豆。她炒的蠶豆金燦燦地,毫無煳痕,又脆又香,成了我們心中最美的零食。她知道收獲不多,每次只炒半碗。
麥黃之時,我們會鉆進麥田里摘一種類似豌豆的東西,我們稱作野豌豆。數(shù)量也少,零星分布,麥苗分蘗時大都和草一起被鋤掉了。它的藤蔓順著麥稈生長,結(jié)出的夾細長,黑色,豆粒有豌豆的一半大,炒著吃也很香,只是太堅硬,硌牙。到了秋天,我們會爬到高大且光滑的青皮梧桐樹上采下梧桐子炒著吃,味道不錯,也很硬??次覀兂吹媒轨芜€半生不熟,有時大姐會來幫著炒,但她似乎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很少吃??吹洁従蛹倚『⒆右蚕矚g吃蠶豆,大姐會毫不吝嗇的分給他們一些,他們也都親熱地叫她大姐。后來,各家也都陸續(xù)種了少量的豌豆或蠶豆,可偶爾吃一些,令孩子們無比欣喜,覺得世間珍品莫過如此。
像石縫中的草一樣,我們在困苦的環(huán)境中頑強地生長。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大姐也長成了漂亮的大姑娘,身材修長,長辮及腰,雖衣著破舊,嘴唇發(fā)烏,卻掩蓋不住青春飛揚。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的病情卻日益加重。平時,都是在赤腳醫(yī)生那里拿些簡單的藥,后來,不得已,父母借錢借架子車把她拉到四十多里外的城里看了一次病,據(jù)說只是做個心電圖,拿了少許藥。醫(yī)生解釋道,目前本城的醫(yī)療水平還無法治愈這種病,或許大醫(yī)院可以。那個年代,農(nóng)村溫飽問題尚未解決,哪有錢呢?到大城市看病更是奢望,何況這種重病,醫(yī)療水平要求很高。沒奈何,大姐的病就這樣拖著,一家人都陪她痛苦著,也期待著奇跡出現(xiàn)。
1979年秋天的一天,母親憤怒地質(zhì)問我們,柜里一碗蠶豆怎么少了一半,誰偷著炒吃了?大姐忙說是她,那天家里沒人,大家都上工或上學了,想吃蠶豆,就炒了半碗。母親沒再說什么,只是輕聲說,那是明年的種子呢。大姐露出一臉的羞愧。豈料到了冬天,在一個小雪飄落的凌晨,大姐卻突然病重去世了,悲痛一下子籠罩著全家,尤其是母親,更是哭得撕心裂肺。當時,大姐才二十一歲,正值人生好年華,懵懂的我,暗自詛咒上天不公。
第二年春天,又到了播種的季節(jié)。勤勞的母親端出了那半碗蠶豆,卻見蠶豆都被蛀空了,蟲子變成飛蛾從碗里四處逃散。望著半碗布滿蟲孔的蠶豆,母親頓感無語,覺得不能當種子了,便走到門口的池塘邊,慢慢的將它們倒了下去。她忽然轉(zhuǎn)身,大哭,哽咽著對我們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讓你們大姐炒吃了!苦命的孩子啊!此刻,和她一樣,我們都想起了可愛可敬卻又苦命的大姐,不禁悲從心來。
自那年起,母親有很多年沒再種蠶豆,我們也很少再吃蠶豆。
時過境遷,早已今非昔比,物質(zhì)豐富,可謂應(yīng)有盡有,人們衣食無憂,生活充滿了歡樂。遺憾的是,母親已于前年冬天故去,讓我未能很好地盡孝。盡管時光飛逝,轉(zhuǎn)身已成暮年,但我的記憶不老,時常想起那半碗蠶豆,想起大姐,想起母親,也感慨世事滄桑。
2024年6月4日于信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