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 】走(小說)
那應(yīng)該是1958年或1959年的冬天。
接連下了幾天大雪,屋頂上,院子里,操場上,路面上,都分不清邊界了。田野里更是白茫茫一片,連田埂的起伏都沒有了。這樣的大雪之后,即使天氣放晴,那輪慢慢爬上來的太陽,也像是一個大號的雞蛋黃,然后,再變成一個慘白慘白的圓球,沒有一絲絲溫度。如果感覺里有一點(diǎn),也應(yīng)該被橫掃來的西北風(fēng)一并給掃到天邊去了。
一
清晨,天還沒亮,嘹亮的起床號就在清冽的空氣中突兀地蕩起,尖利又高亢。冷凝的風(fēng)都被驚醒了,它們立刻翻身狂卷起來,比那些從宿舍里匆忙跑出來的學(xué)生的動作可快多了。
這是欒城師范的校園。
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分別排列在校園的東西兩側(cè),中間才是兩排整齊而寬敞教室。再往前去,穿過一個方方正正的大門和門兩側(cè)的幾排楊樹,就是簡陋的操場。操場上,也早被白雪覆蓋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看不出跑道的形狀,連一點(diǎn)點(diǎn)縫兒都沒有,更別說腳印了。大雪后的第一天跑操,大家只能憑著感覺去跑了。只有幾副籃球架子還頑強(qiáng)地矗立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凍僵了似的。
各班的同學(xué)陸續(xù)跑過來,在雪光的映照下,顯得那一簇簇的人頭晃動著,黑影幢幢的。按照慣例,在體育老師的指揮下,各班先在籃球場整隊(duì),然后,中師班在前,初師班在后,繞操場三圈。
趙小雙就跑在中師一班的隊(duì)伍里,耳聽著體育老師一開始的時(shí)候還喊著“一二一!一二一!”,一圈下來,就改成哨子的滴滴滴了。莫不是喉嚨也給凍住了?還是讓雪沫子給糊住了?隨著腳下“咯吱咯吱”一陣亂響,她悄悄地暗笑了一下。跑過籃球架子旁邊時(shí),她又在心里嘀咕:也不知道會安排哪個班來清理籃球場上的雪,跑道上的不清理還說得過去,這個面積太大,也用不著,像這樣踏在雪上跑步也別有一番滋味,還不用踏出塵土飛揚(yáng)來?;@球場就不同了,如果任雪融化,那一片泥濘!嘖嘖!如何上體育課?聽說下周還要和幼師那邊的校隊(duì)打比賽呢。
唉!這每天三個菜餅子的熱量怎么夠這三大圈兒的消耗?正腹誹著,就瞥見從那個方形的大門里走出來一個人影,像是班主任李老師。跟著隊(duì)伍跑遠(yuǎn)開去,趙小雙還是看到李老師直沖沖地進(jìn)了跑道的圈里,眼鏡摘下又戴上,眼睛在隊(duì)伍里辨認(rèn)著自己班里的學(xué)生。
這一個個喘著粗氣而躍動著的影子,實(shí)在是讓李老師眼花,他只好回身抓住那個體育老師,大聲說:
“王老師,王老師,先別吹了,你幫我把中一班的趙小雙給喊出來!”
立刻,體育老師那洪鐘一般的聲音就響起來:“趙小雙!趙小雙!中一班的趙小雙!”
“哎!哎!”趙小雙猛然一驚似的,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斜刺里沖出隊(duì)伍,直奔李老師這邊。這幾步倒比她在操場上跑了一圈還費(fèi)力氣,戛然停在李老師面前時(shí),忍不住彎下腰去,手握成拳,在自己的胸前敲打著,來緩解喘不上來的那口氣。
“老……老師!”
“趙小雙,你快跟我來辦公室一下!”李老師沒等她喘勻,手一指,就往回走。
趙小雙回頭看了體育老師一眼,轉(zhuǎn)身緊跟上去,心里有疑惑也沒來得及提出來。
二人急步走回辦公區(qū),李老師在前面,一邊伸手開門,一邊半轉(zhuǎn)著身子,對后面跟上來的趙小雙說:
“你得準(zhǔn)備一下,想辦法趕回家去看看。”
趙小雙心里一突,剛才跑出來的細(xì)汗瞬間凝固,脊背一陣冰涼:“什么?!”
李老師悄悄吐出一口長氣,剛才趕得有點(diǎn)著急了,他要讓自己先平靜一些,盡量地放緩一點(diǎn)語氣,重新組織著語言。
“嗯,剛才,嗯,有人捎信兒來,你父親,病了?!?br />
“剛才?捎信兒?半夜里?!”趙小雙感覺腦袋“嗡——”地一聲,一陣眩暈,心思卻急速轉(zhuǎn)動?!澳?..那應(yīng)該是...是昨夜的信兒啊。電報(bào)嗎?誰拍的電報(bào)?為什么昨夜沒送到我手里?等等……父親?父親他...他怎么了?”
電光火石之間,一百個問題在她的腦海里閃過,她急得直想跺腳,卻問不出來一個字??粗罾蠋熌贸龌鹫圩?,點(diǎn)亮桌子上的氣燈,又輕輕地罩上玻璃罩子。
她也顧不得等,上前一步抓住李老師的衣袖,張口想問,卻連自己也控制不住“哇——”地一聲哭出來,抽抽噎噎地還是問:“我爹……我爹他……他怎么了????他怎么了?!”
李老師轉(zhuǎn)身扶她坐在辦公桌邊的凳子上,自己也坐回辦公桌前,緩聲道:“你先別急,聽我說。昨天半夜,電報(bào)局送來了電報(bào),我們考慮到,大半夜里,你又不能走,還空牽掛一夜,就等一早起來通知你了。”
說著,他拉開抽屜,取出那封簡單的電報(bào)。小雙急忙接過來,抖抖地展開,抬起袖子擦了一把眼淚,看到那上面除了地址和姓名,只有四個字:父病速歸。
盯著這四個字,她反倒是迅速地讓自己冷靜下來,又抬袖子擦擦眼睛,對李老師說:“老師,那我,這就請假,準(zhǔn)備回去了?!?br />
李老師站起來,說:
“你這樣,先想想看,怎么走。兩縣之間沒有通車,這個天兒,這個道路,連要轉(zhuǎn)的車也沒有了。哎,你們來的時(shí)候,是幾個同學(xué)一起走來的吧?那時(shí)還是夏天,可你看,現(xiàn)在……”
李老師說著,也躊躇起來。
“不怕,老師,我走回去!”趙小雙抬起頭來,仿佛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語氣里,格外冷靜。
“那怎么行?你一個姑娘家!”擔(dān)心是擔(dān)心,可是,一說到車,老師仍是一籌莫展,“一百多里路,你一天走不到家,這冰天雪地的……”
“又不是沒走過,我盡量抄近道,走快一點(diǎn)?!壁w小雙很堅(jiān)決。
“走!我先帶你去伙房,把今天的伙食領(lǐng)上,要走,也得趁早,能趕在天黑前到就好了。”李老師仿佛是在對趙小雙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地祈禱。
不由分說,李老師從辦公桌后面走出來,低頭吹滅了油燈,先她一步跨出門去。
趙小雙立刻跟著,還不忘隨手關(guān)上身后的門。
東方已經(jīng)現(xiàn)出魚肚白,院子里的輪廓清晰起來,趙小雙顧不得看那樹叉上是不是還掛著霜雪,雪地里的腳印是不是零亂,只管跟著老師一路小跑。
很快,師生二人轉(zhuǎn)過教室的墻角,直奔后面的伙房。
幾盞馬燈分別掛在廊柱和墻壁上,大灶里呼呼地燃著木柴,鍋里不知是米湯還是菜湯,鍋蓋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蓋著。蒸鍋的大灶已經(jīng)熄了火,一籠屜一籠屜的菜餅子剛剛抬下來,一股子玉米面、紅薯面和著干菜葉子的味道撲鼻而來。
李老師走上前去,對那個正在往大籮筐里拾菜餅子的大師傅喊道:
“呵呵,陳師傅,我們這個學(xué)生,家里有急事,要請假,可否把今天的口糧先發(fā)給她?”
那個陳師傅朝這邊看過來,手里沒停,嘴上應(yīng)著:“李老師???好啊好啊,你在班級名冊上幫著勾一下。”他左手指了指旁邊的名冊,右手抓起三個菜餅子,就要遞給趙小雙。
“給!三頓的,三個!”
趙小雙趕忙向前走了兩步,正要伸手去接,又聽李老師說道:“這樣吧,陳師傅,反正她請假也不可能只一天兩天,索性,讓她多領(lǐng)一天的,把明天的也領(lǐng)了。這要走一天都不一定能到家呢!”
陳師傅的手在空中頓了一頓,笑笑說:“這個……李老師,她一下子領(lǐng)這么些,怕是其他人的不夠了哇!本來,一次領(lǐng)這三個,這一頓就緊張了哦!”
知道在這艱難的時(shí)期,每頓飯都是嚴(yán)格定量的,多余出來的量很小很小。李老師也只好陪笑道:“陳師傅,通融一下。不行,就把我那一份先領(lǐng)給她,明天,我再吃雙份的?!?br />
“我看情況吧,”陳師傅嘴里說著,另一只手又抓了三個菜餅子,有點(diǎn)拿不住了,順口就問:
“你怎么拿?”
“我……我……”趙小雙吱吱唔唔,不知怎么接。
只見陳師傅轉(zhuǎn)眼四下里打量了一圈兒,試了試一只碗,又放下,另找了一塊干凈的苫布,把那六個菜餅子包了,才遞過來。
李老師打完勾,朗聲道:“謝謝陳師傅了!”
又催著趙小雙:“快接著了,謝謝人家?guī)煾?!?br />
趙小雙趕忙躬下身去,小聲說道:“謝謝陳師傅!”雙手接過那個布包。
“嗯,拿好了?!标悗煾蛋寻f給她“這是什么急事啊,這么一大早的,就請假?”
“父親,病了?!彼曇衾镉悬c(diǎn)顫抖。
“哦,哪里的?”
“無極。”
“嗬!這路可不近,冰天雪地的,怎么回?”
陳師傅還嘟囔著,她和李老師已經(jīng)向他擺擺手,轉(zhuǎn)身出來了。
天已經(jīng)全亮,跑操回來的學(xué)生們都陸續(xù)涌向了教室。
趙小雙的腳下又急又亂,也不等老師,直奔宿舍。李老師急趕幾步,對她說:
“你,決定了?”
“嗯。”
“那,你這樣,先把今天早晨的那份吃了,趁熱乎。然后,再收拾東西?!彼麄冋f的快,走得也快“早晨出發(fā)時(shí),要穿棉鞋,也要背上一雙單鞋。走熱了,或是太陽出來后,路上的雪一化,就換一下,自己走起來也輕松一些。天黑后,冷了再換回去,不至于把棉鞋弄濕?!?br />
趙小雙嗯了一聲,點(diǎn)點(diǎn)頭。
到宿舍門口,李老師停下腳步:
“我也該去上課了,你盡快地收拾一下就走吧。越快越好,但愿你天黑時(shí)能到家?!?br />
趙小雙聽出來,老師的聲音里有太多的擔(dān)憂,還有些許的無可奈何。最后,聽著老師輕嘆了一聲,轉(zhuǎn)身走向教室去了。
趙小雙沒有猶豫,她迅速沖進(jìn)宿舍,打開自己的布包袱,三下五除二地,撿出要帶的衣服,還有床下的單鞋,一并打到背包里,揣著那六個菜餅子,走!
這一年,趙小雙十七歲。
二
一腳踏進(jìn)那個白茫茫的世界,趙小雙的眼睛里,也是一片迷茫。
天亮了,太陽還沒有出來。
腳下的雪是松散的,踏上去,“咯吱”一聲,鞋子就看不見了。分不清哪里是田地哪里是大路,好在平原大地上,沒有太多的溝壑,白雪覆蓋下的,是過冬的小麥田。深一腳淺一腳,摔倒了,也是倒在雪上面,弄一身雪,爬起來,拍打拍打,再繼續(xù)走。
一路向北,向東。
北風(fēng)一陣一陣地橫掃過來,卷著生硬的雪粒子,在這無遮無攔的大地上肆意地撒歡兒,發(fā)出唰啦啦的聲響。那雪粒子打在人臉上,生疼。
有風(fēng),便沒有霧氣,趙小雙慶幸著天公的眷顧,用那雙戴了自己縫制的棉手套的手,捂了捂像被刀子割破了的臉頰,又把被吹出圍巾的頭發(fā)往里塞了塞,重新系緊一些。嘴里呼出的白氣,一團(tuán)一縷的,似乎給自己的面部也增加了一團(tuán)溫暖,但眼睫毛上卻也沾上了一層薄霧,它們迅速凝結(jié),眼睛眨動之間,感覺像是在上下眼皮處沾了漿糊,如果閉眼不睜,就會被粘在一起,再也睜不開了。這樣想著,她趕忙掏出手絹,輕輕地從上到下地?cái)]一擼那些看不見的冰碴兒。這樣擼了幾次,眼皮就開始疼痛,不敢再擼了。只好用手絹摁在眼皮上,等那些冰碴兒融化,被手絹吸收。
小雙把注意力放在腳下,好讓自己少摔倒一些,也盡量的不去想那封電報(bào)和電報(bào)上的那四個字。但是,那四個字卻是固執(zhí)地在她的眼前晃動,讓她的眼眶一陣陣發(fā)酸,噙在眼里的淚水,熱熱的,又迅速成冰,粘得眼睛不敢眨動一下。
父親的身影在她的腦海中交疊浮現(xiàn),一幕又一幕。
母親去得早,父親是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帶著她和大她兩歲的姐姐大雙。
那年,她患了病,全身浮腫,最嚴(yán)重的腿腳處皮膚破裂,膿水滲流,藥石不濟(jì)。春耕時(shí)節(jié)又不等人,父親只好背上她,趕著老牛去犁田。
在地頭上,父親在大樹下的陰涼里,鋪上一塊草席,把她安置好,再去耕田。
日移影動,晌午,父親趕著老牛回到地頭時(shí),她腿腳處的黃水都被曬干了,破裂處,干皮翻卷,露出細(xì)嫩的紅肉......
父親撲過來,一把抱起她,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秋末,六歲的小雙和八歲的大雙,涉過村東的那條小河,到對岸的田地里摘棉花。早晨,河水清冽,刺骨冰涼。她們先脫掉鞋襪,攙扶著,從沒過小腿的河水里淌過去,牙齒打著戰(zhàn),急忙抓起包袱皮擦干腿腳,再穿上鞋襪。
中午,姐妹倆坐在大樹下吃完帶來的窩頭,沒有心思去追趕幾乎是停在草地上的螞蚱和蜻蜓,因?yàn)楹髬尳o限了數(shù)量,摘不夠斤兩,回去等著她們的,除了餓飯,還有一頓好揍——后媽裁衣服的尺子是竹木做的,打到手臂上、肩膀上,幾下子下去,胳膊就能疼得幾天抬不起來。被打時(shí),還不能哭喊,否則,那把尺子就停不下來。
直到天色暗下來,兩姐妹才各拖著一大包棉花,分兩趟,涉過那條小河??覆粍?,就用一根木棍抬著走,抬不動,就先抬一包,往前走一段,放下,再回去抬另一包。往前走出一段路去,放下,再轉(zhuǎn)回去抬先前那一包。如此往復(fù)。
小小的個子,包都抬不起來,就在地上拖拽著,半拉半挪。
父親去給人家做門窗了,常常是天斷黑了回家來,才發(fā)現(xiàn)兩個閨女還沒到家,扔下手里的工具,急忙跑出村去迎接她們。黑蒙蒙的村頭上,便響著他那洪亮的呼喊聲:“大雙——!小雙——!”
父親的木工活兒在十里八鄉(xiāng)名頭響亮,除了農(nóng)忙時(shí),都被人家請去做工。那個笑起來眉眼彎彎、笑聲響亮的父親,年輕時(shí),腦后曾留有一條粗壯油亮的長辮子。后來,人們都把頭發(fā)剃了,他的那條長辮子就編成了他手鉅的絞繩,黑亮亮地,一直跟著他,不知道幫人家做了多少桌椅門窗。